“他叫朗许,是个哑巴。”
她这一句话,将杨晋心中的混乱打散了不少,自入锦衣卫以来,他一向对周遭事物观察入微,若在平时不会没有察觉朗许异于常人的沉默和肢体动作,然而适才一路上心不在焉,此刻叫闻芊如此一提,反而有些吃惊。
她就近捡了张石凳坐下,嗓音近乎平和:“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当年随三娘来广陵的,还有人是谁么?”
杨晋撩袍在她身边落座,闻芊那双眼睛不偏不倚正好望向他,“我当日说他已死,其实不对……”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已平复了心绪,接着她的话道:“他就是?”
闻芊习惯性地支着肘托腮,“楼砚、我、朗许,我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住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里。我也记不清那个村子到底叫什么,在什么地方,只记得村外有片林子——和这里很像。”
她眸子转过来,轻轻一笑:“朗许其实并不是我们村中的人,他是我捡来的。”
“我五岁时在林子里遇到他,那会儿他就已经生得高大,和成年男子的身材差不多,只是一张脸还带着稚气,听说也才九岁上下。
“当时他穿得像个乞丐,衣袖裤腿全短了一半,拔了我好不容易养成的水萝卜缩在树底下吃,我气得火冒三丈,心想哪儿来的野人敢动姑奶奶的东西,便把他蒙头揍了一顿。”
杨晋忍不住苦笑:她这脾气,看样子是打小养成的。
“你就不害怕,他高你那么多?”
闻芊歪头笑了笑:“打之前没多想,打的时候的确犹豫了一下,但他不还手,我也就肆无忌惮了。”
“后来我打累了,坐在旁边休息,他爬起来一边小心翼翼的望着我,一边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啃萝卜,我才发现他皮糙肉厚,自己揍那几下完全是给他挠痒痒,干脆和他攀谈起来。”
她说话时是一副娓娓道来的口气,不紧不慢。
“朗许那个时候还能说话,他不是天生的哑巴。”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和他的来历。”讲到此处,闻芊眸中清澈的星光似乎暗了一暗,“他说……他是他娘被山贼掳走玷污后所生的孽种,夫家人觉得丢脸,把他娘休了。母子俩在镇子上夹着尾巴过了□□年,有一回冬天,母亲重病没撑过去,饥寒交迫病死了。他手里没钱,又被镇子上的人赶了出来,一路要饭,餐风露宿地走到了我们这儿。”
她低头摆弄石桌上的一枚枯叶,“我听了觉得他很可怜,索性把他带了回去。”闻芊说着笑了笑,“我家里的人自然是不同意,不过我不管,又是吵又是闹又是哭,最后还是把人留下了。”
这个经历,倒是让杨晋莫名想起自己年幼时想养狗的情形……
不过,眼下他多少能明白,朗许为何会如此听她的话了。
“我和楼砚是邻居,两家也认识,我们三个每天都凑在一起瞎折腾。朗许很爱粘着我,相比之下他倒是挺怕楼砚的。”
“直到有一年。”她轻松的口气骤然一转,“山里下了近月余的雨,放晴后遍地长满了蘑菇,我彼时年少,贪玩又心大,便摘了蘑菇来煮汤……”
闻芊没说下去,只对杨晋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和以往她以媚示人展现出的风流不同,轻飘飘地摸不着边际。
“所以,你去唐府找四合寒香就是为了治他的病?”
她拢了拢丰盈的长发,并未否认:“对。”
杨晋皱眉:“治得好吗?”
“我也不知道,药这种东西呢,对症是一回事,对人是另一回事,其实多数时候都归于‘听天由命’四个字。”
他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为何到广陵来?他又为何不随你们一起?”
闻芊咬了一下唇,尽量讲得简短:“村里被一场大火烧没了,我们三个跑了出来,在一间破庙中躲雨时遇到了我师父白三娘。”
突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没来由的停顿了好一会儿。
杨晋的直觉告诉他,朗许之所以待在深山老林中,绝不会是因为形貌特异的缘故。
闻芊偏过头,脑袋仍旧歪在掌心里,“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山鬼的故事。”
不等他开口,闻芊就慢悠悠地接着道:“其实,那是我瞎编的。”
“真正的山神并不是因为鹿被村民杀害才堕落成了山鬼,他是被鹿连累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来,大声告诉我,我们的传统是什么!!!
没错!
【自古男二多残废】
[楼砚:??不是说男二是我吗?]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反正是三人行……谁让你现在不在呢……]
咳咳咳,有必要再解释一下。
本文按理说是没有男二的,我指的是传统意义上与男主抢女主的那种男二。
就算是有……我也不告诉你们!
朗许小天使终于出场了!撒花!
【等等……】
还是叫朗许大天使吧【。
接下来请感受基哥对女方娘家人的无限怨念……
第三六章
她这句话, 说来有些指向不明, 杨晋却隐约生出一点连他也说不清的预感。
闻芊把手中的枯叶对折成线,葱白的手指轻轻往地上一抛。
“朗许, 他为我杀了人。”
杨晋目光微怔了下,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闻芊眼中露出这般后悔与歉疚的复杂神色。
他双唇将言而嗫嚅,到底还是出声问了:“为什么?”
闻芊放下托腮的手, 难得与他说起这些从不为人道的心事, “你以为风尘女子是那么好当的?”
“要在浑浊不堪的花街柳巷里出淤泥而不染,说出去就像个笑话。乐坊明面上不是青楼,可大家依旧是下贱人。
“下贱人, 就是任谁都可以践踏的人。”
“我师父刚到听雨楼时,还不是能说得上话的, 那会儿的乐坊没有现在这样安稳。我十二岁登台唱小曲儿, 被个五十来岁,又丑又老的棉花商人看上了,甩了一包银子想买我, 我嫌他不堪入目,啐了一口。”她冷冷道,“后来,他大概是气不过, 派人把我绑了,拖到一间柴房中……”
杨晋心头一跳,好似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一般,额头的青筋不可抑制的突起。
闻芊看见他的表情, 倒是笑了一下,暧昧不清的说了声没有,“等我回过神来时,朗许就站在门口,手里握着根铁棍子,地上、屋外全是尸首。”
“还别说,那会儿瞧见人死了,我心里真是痛快得很。”她冲他遗憾地摇头,“只可惜,让那样的人脏了他的手。”
在闻芊心中,朗许是世上最干净温柔的人,为了她而沾上鲜血,是这辈子每每想起都难以释怀的结。
听她漫不经心地说完这段似乎应该惊心动魄的陈年旧事,杨晋竟一句安慰的话也吐不出来,他好像发觉了他们之间被冗长光阴所隔开的距离,那是无论堆砌多少苍白无力的言语也填不平的鸿沟,最后他只能平平淡淡地开口:“这件事,你有告诉旁人么?”
“没有,连三娘我都没说。”闻芊抿唇调整了下呼吸,“等处理完尸体,官府那边已经派人开始着手调查了,当时毕竟都还小,遇事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口如瓶。
“我和楼砚权衡之下,决定避一避风头,干脆把朗许藏在了山中,谁知这么一藏就是七年。”
他不解:“风声都过去了,为何不让他出来?”
闻芊摇摇头:“是他不愿意出来。朗许从小腼腆内向,十六七岁就已经长到现在这样的高度,他小时候就遭人嫌弃,长大后自觉与常人不同,索性选择了避世。”
自古人都是比邻而居,没有谁从生下来便向往独处的,除非,他知道自己不被这个世界所接受。
“所以,山神的传言是你放出去的?”
闻芊一下子笑开了,“不是哦。”
“山神的故事是真实存在,但近年闹鬼便被目击之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地扩大了……是不是很有意思?”她捧起脸,“人啊,总是喜欢自己吓唬自己,还能吓得有盐有味的。”
杨晋:“……”
“那所谓山鬼捉走城中孩童和过路人的谣言呢?为何会有小孩儿说见过他?”
“过路人如何,我是不知道。”言语间,木屋“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朗许已经换好了衣裳,湿发随意绑在脑后,有几缕贴在脸颊,将面容的轮廓衬得更加明显。
闻芊淡淡一笑,“但朗许他是最喜欢小孩子的……”
“城中幼童贪玩,每逢涨水的季节,他总担心有戏水的孩子被冲走,也许救过一两个吧。”
不知为什么,杨晋想起方才那帮在林外叫嚣着要烧山的百姓,脑中突然冒出前几日闻芊给他瞎编的那个传说。
百姓们很愤怒,他们指责山神自私自利,觉得他毫无作为。
终有一天,趁他外出之际,他们毁了那座山神庙。
*
温家夫妇从城郊回来,丈夫还在骂骂咧咧,认为官府中人不厚道,锦衣卫仗势欺人十分不要脸,年轻的妇人低头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只不住啜泣,拿帕子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