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看不透他此举的缘由。
闻芊忽然感觉自己认识楼砚那么久,眼下才发现对他竟一点也不了解。
“在我印象里。”杨晋看出她所想,“楼砚不像是个会冲动上头的人,你先别自己吓自己。”
闻芊摇了摇头,“可无论他要做什么,某些事都已是板上钉钉。”
一夜之间,她就从寻常老百姓变成了大齐皇帝暗里通缉的对象,倘若被人知道,不仅她必死无疑,没准儿还会牵连杨晋一家跟着遭殃。
楼砚说得对,她还真是……不该来京城的。
果然,真相永远都是在不知道的时候最风平浪静,不是所有的实情都能让人坦然接受的。
闻芊靠在架子床的镂空雕花柱上,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你是皇上的亲军,现在知道建元帝下落的方士余孽就在眼前了……会把我抓进诏狱么?没准儿还可以连升两级。”
若是以往,她这句轻描淡写的调侃能含着轻佻的笑意,但此时此刻,杨晋只从她语气里听出无力感来。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闻芊的胳膊拉入怀里。
“说的什么傻话?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抓你去有何用?”
他嘴上这样宽慰,却在心里无奈地想:哪怕你真的攥着惠宗的线索,我也一样做不到拿你去换前程啊……
闻芊埋首在他胸口,一脑门的糊涂账:“那楼砚的事,你打算……”
“这些都先别去想。”杨晋握着她的肩,深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瞧着不那么阴郁,“眼下当务之急是吃药,好好睡一觉,把你的腿伤养好。”
“凡事不可一蹴而就,等你身体康复了,我们再从长计议……嗯?”
闻芊缓缓点头。
他取过药碗,勺子搅了几下放在唇边试温度。
汤药放了有一阵,这会儿已经温凉,杨晋将汤匙递过去,看着她很顺从地垂眸喝完,“不过,你要记得自己保守住秘密。”他嗓音压得极低,“除了我,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
言外之意就是,包括杨渐,杨夫人,甚至是朗许也不能说。
这是攸关生死的大事,闻芊也明白其中轻重。
而对于楼砚,杨晋不得不投鼠忌器。
他进宫的动机不纯,可自己却无法将实情向承明帝和盘托出,因为一旦楼砚的身份暴露,那么锦衣卫查到闻芊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必须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在楼砚行动之前。
要么阻止,要么……釜底抽薪。
*
转眼到了六月,春天发芽的枝叶已一发不可收拾地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浓荫,在热得发烫的风里风骚地招摇。
自打闻芊的腿疾复发后,杨晋便让她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养伤,他不着痕迹地隔绝了外界一切关于朝堂上的消息,无论是施百川、杨凝还是几个乐坊的小姑娘,都极有眼色的避而不谈。哪怕是杨晋,每日回来也只同她扯些不疼不痒,鸡毛蒜皮的零碎。
闻芊能感觉出他笑颜背后的憔悴,所以很多时候也就默契地配合着不问了。
盛夏的府里有种喧嚣的热闹,莲池内开满了花,一入夜芳香四溢。被暑热蒸得焦躁的夏虫在夜晚扯着嗓子叫嚣,好似随时能喊出一嘴的血来。
闻芊一直对昆虫这类物体敬谢不敏,杨晋在大晚上好梦正酣时连着让她叫醒了两三回,此后也学乖了,早晚命人把这屋子里里外外熏上艾草,进屋前床上床下的给她检查一遍这才敢就寝。
珠帘后摆着一大块消暑的冰山,烟雾缭绕地往外冒冷气。
闻芊正坐在床边发呆地看着冰水融化,两腿无意识地前后摆动。
支摘窗一关,那些嘈杂的虫鸣便被阻隔在了墙后。杨晋掩好缝隙转过身来,见她双眸无神,一脸有心事的样子。
饶是房间里已足够凉爽,闻芊还是穿得很单薄,轻薄的白绸衫子下贴着水蓝色的小衣,贪凉地敞着怀。
杨晋伸手替她系上衣带,挨在旁边坐了,问道:“在想什么?”
闻芊顺势歪头倚着他胳膊,鼻中长长地嗯了一声,“我在想……你说咱们家保护先帝隐居山林,那建元帝会是我认识的哪一个人呢?”
闻言,杨晋也跟着沉吟了良久。
从时间上算的话,先帝二十一岁登基,在位五年,二十六岁逃出宫。闻芊于承明五年出生,那会儿建元帝已经三十一了,也就是说,他三十一到四十一这十年是在那座“雾山”上度过的。
哪怕落魄的天子也依旧是九五之尊,楼家人定然会对他毕恭毕敬,就算身在山野,和旁人也会有明显的差别。再结合闻芊同他讲的幼年趣闻……
“如果我猜得不错。”杨晋停了停,“那位曾经给你们讲故事的叔叔,很可能就是建元帝。”
闻芊双足一顿,若有所思地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
十多年前的记忆太久远,对于这个叔叔,她甚至连容貌都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是个清瘦文雅的中年男子,说话轻言细语,待谁都是一副平和温柔的模样。
这样的人,也曾坐在九龙倚上指点江山吗?
架子床上镂空雕着繁复的花纹,闻芊睁着眼,看月光流进来,在花瓣与根茎上浮动,街上的打更声隔了几重高墙飘在空气中,显得愈发渺远空灵,连满座的夏虫都不自觉的鸣金收兵。
杨晋还没躺下,在她脑袋顶上慵懒地支着头,手指卷着一缕青丝把玩。
两个人都毫无睡意。
“还在想你那个叔……那个建元帝?”
闻芊并未正面回答,但她的话不言而喻。
“小的时候不知道他的身份,常常看到他独自坐在坡上,一坐就是一整天。那会儿觉得大人们都很忙,就他清闲,无所事事的,像个不务正业地纨绔子弟。
“后来他老爱和我们这些小孩子混在一起,又喜欢讲故事,我便一直以为他是家族里有那么点学问,可又没考上功名最后自甘堕落的书生。”
说着,闻芊转过身,面向他。
指尖的秀发倏忽滑落,杨晋放下手,抬眸与她对视。
“当今为什么要起兵□□呢?是他这个皇帝当得不好……所以遭了报应吗?”
这个问题叫他不知要从何解释。
惠宗这个皇帝不好么?
并不是。
相反的,他算个为数不多的开明之君,并没有昏庸,也没有无道,可并非意味着,只要开明、仁慈,江山就不会易主。
“也许……正是因为他太好了吧。”
他在一片微凉的艾草香中轻声开口,“上一代留下太多的桎梏。太子死得早,太/祖又偏爱孙儿,所以临终传位跳过了几位王爷,把重担压在了他的身上。得到的过多就注定了会成为众矢之的,树大招风。
“遍布大齐的九个叔叔虎视眈眈。为了自保,他选择削藩,然而老谋深算的藩王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于是战火一触即发。”
闻芊曾听建元帝讲过无数次太/祖南征北战的故事,从他不厌其烦无数次的重复中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爷爷非常向往。
“两军交战,起初南军也不是势如破竹的一边倒。惠宗之所以会输,一是输在身边人的背叛。”
这个她此前听说了,是随侍的太监曹开阳给承明帝传递了许多重要情报。
杨晋忽然顿了顿,“其二,是输在他给当今的免死金牌。”
闻芊有些不解:“什么免死金牌?”
“建元帝曾下令,无论如何不能伤当今的性命。他顾及叔侄之情,以至于北军在战场上束手束脚,擒贼先擒王——我说句大不敬的,倘使今上死在靖难途中,他就不会有后面的颠沛流离了。”
杨晋平静道:“两军交战,只有输赢,何来的握手言和?
“他或许是个好人,但好人不一定适合做皇帝。”
不知怎的,闻芊蓦地就明白了这个落魄的君主从前说过的那句话。
——温柔的人是无法所向披靡的。
他害怕背上杀死亲叔叔的罪名,可亲叔叔却不介意逼死他这个亲侄子。
皇家的血缘在权力面前有时候就是这么凉薄脆弱,不堪一击。
因此在那些隐姓埋名的日子,他一遍又一遍的反思,从爷爷和叔叔的经历中懂得了自己会输掉这场斗争的原因。
自古皇帝便有“孤家寡人”的谦称,现下细细想来倒也十分贴切。他虽未众叛亲离,却也大厦已倾,独木难支。
但即使如此,在乱世之中仍有一群人愿意背井离乡,抛弃妻子地追随他。
他们甚至可以为了他一人舍一族,为了他一人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想通了这点,闻芊才慢慢地理解了那些曾经听到昏昏欲睡的伤春悲秋:
“人这一辈子,因为有许多不能辜负的人,所以才要好好的活下去。”
*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作妖了大半年的曹开阳忽然消停了,随着文官的敢怒不敢言,弹劾的奏折数量锐减,连承明帝每日上朝也和颜悦色了许多,整个六月里,朝堂上呈现出罕见的太平景象。
就在众人以为风波即将平息之时,危机到底还是抓住了夏日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