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娘那口气,必然是很在意闻芊的出身,他先前犹豫了很久,把“伶人”这个身份用了好几种修饰来美化,但写在纸上,左看右看仍是干巴巴的几个大写的“下九流”。
也不知,爹爹是怎么和娘商量的,他们到底又商量出了个什么结果……
南北镇抚司的总指挥使姓欧阳,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嗓门一开,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回响,对街的武馆师父时常以此作为典型,对一帮徒弟夸赞指挥使内功深厚。
“殷方新那厮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如何跑到济南去的?”
“听人说他已经死了,还是你亲眼所见,是真的么?一回头可别又诈尸了,红莲教那群余党呢,清干净了吗?”
“你这小子,天大的事都堆成山了,只会叫人传话!”
杨晋站在锦衣卫衙门内,心不在焉地应付欧阳恒,思绪翻来覆去装的全是家中的事。
他在顶头上司唾沫飞溅的一系列问话里忽然做了个决定——倘若爹娘都不同意他们俩在一起,索性就带着闻芊私奔好了。
反正上面还有个大哥,没自己也不要紧。
他有一身功夫,江湖、庙堂的朋友都不少,随便去哪里,回广陵也行,怎么都饿不着她。
欧阳指挥使说累了,摁着金错刀就近捡了把椅子坐下,“其实年前升镇抚使的谕令就已经下来了,因为你来信说要在济南多留一阵,吏部那边就一直耽搁着。正好你回京,赶紧跑一趟去把场子走完——也是没见过你这么心大的,升官都不积极,这是讨媳妇了怎么的?那么消极怠工。”
杨晋敷衍地抱拳应下,在欧阳恒的喋喋不休中一路浑浑噩噩地拿着文牒去吏部报到。六部位于都督府的正对面,这会儿大概刚下朝,门口人满为患。
他在等批复的漫长过程里开始后悔起来。
眼下府上的情况怎么样了?
果然还是不应该把闻芊一个人丢在家里的。
她人性子那么倔,又要强,倘若母亲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必然会揭她的伤疤,两个人一言不合兴许还能吵起来。
偏偏杨凝又是个最不会打圆场的,整个杨家也没人能帮着她。
闻芊孤身在外,眼下腿伤未愈,受这样的委屈心中定然难过,怪他照顾不周,怪他没有护着她,说不准要负气离开,如果就此不告而别。
如果就此不告而别……
那该如何是好!
杨晋越想越糟糕,连官印也只是胡乱盖了了事,从六部出来便飞快上马往回赶。
正值半上午的时候,门前的下人拎着扫把在清扫落叶,看见他行色匆匆的进来,张口叫了声“少爷好”。
杨晋草草颔首,“和我一同来的那位姑娘呢?”
少年指了指身后,“被夫人叫到房里去了。”
他先是一怔,随即发问道:“去她房里作甚么?”
“这个,小人就不清楚了。”
有什么事非得去娘那儿关上门说不可?
杨晋狐疑了片刻,心下瞬间有不好的预感,难道……是要验身?
他不是没听说过深宫后宅那些惩治妾室和下人的法子。
若在从前,闻芊腿脚无恙时倒还好,如今她行动不便,万一被人欺负了……
杨晋不敢深想,咬咬牙,当下撩袍心急如焚地朝正院北房跑。
杨家大夫人的卧房,门正虚虚掩着,周围不见丫鬟,里面却隐约传出人声——闻芊的确在此!
他未及多想便破门而入。
“闻芊!”
正对着的是两个一脸茫然和怔忡的小丫头,二少爷毕竟已是青年男子,即便来夫人房内也极少有莽撞擅闯的。
杨晋顾不得解释,目光在四下环顾,外间没人,里间的珠帘却尚在微微晃动,是杨夫人的声音:
“这东西要敷多久?凉飕飕的……快有一炷香了吧?”
帘子后听到那个清脆妩媚的嗓音。
“还早呢,得两炷香的时间才能洗。”闻芊背对着他而坐,“这个呢叫做‘玉容膏’,唐朝时最盛行的疗面方子,用珍珠、胡粉、水银和猪脂调制而成的,适合冬季用,可治面容憔悴无光,青黑,发皱……每日睡前只要敷上小半个时辰,不出一个月,您这脸便能细腻光滑,还能白里透红。”
“是吗?”杨夫人若有所思地点头,“难怪你都二十了,这脸蛋还跟小姑娘似的。”
“何止啊。”她轻轻一笑,另换了一盒脂粉,“您再试试这个,我特制的手膏,可以润皮肤,防止干裂。”
三个女人凑在一块儿往脂粉盒里舀了几勺在手背上涂抹,啧啧称其。
“确实比我平日里使的油脂好用多了……你这盒送我?那你自己还有吗?”
“我多着呢。”闻芊拉着她的手边擦边笑道,“娘你要是喜欢,我那儿还有几瓶利汗红粉,夏日里止汗治痱子特别好用。”
杨晋:“……”
许是终于发觉旁边站了个什么玩意儿,三人齐齐转过头来,杨凝同杨夫人脸上各自敷了层深绿色的不明物,只余双目与嘴露在外,正眨着眼睛看他。
*
总算等闻芊伺候完杨夫人,杨晋拉着她一路走到长廊的僻静之处。
“干嘛呀。”她任由他拽着,笑盈盈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佩服我了?”
眼见周遭无人,杨晋才用力揽住她,心服口服地笑道:“佩服,在下自愧不如。”
闻芊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歪头狡黠地开口:“方才跑那么急进来,怎么,担心我啊?怕被你娘吃了不成。”
他无奈地轻叹:“是啊……你怎么想出这招的?”
“早就告诉你了,女人对胭脂水粉生来就没有抵抗力。”闻芊挑起眉得意道,“还不夸我?”
杨晋笑了笑,捧起她的脸低头在唇上吻了一下,“是是是,你最厉害了。”
美色当前她倒也坐怀不乱,兀自自得了一阵,有条不紊地安排道:“来,现在该和我说说你爹了。”
午后将新住处收拾妥当,闻芊带着菱歌和游月去了东华门外的云韶府。
虽说放了人家鸽子,好在有杨家这面闪闪发亮的金字招牌,对方听命来意,很痛快地便同意将她二人留下学艺。
旅途的终点到此为止。
原以为只是一场有去有回的游山玩水,想不到世事难料,扬州那片土地成了过往,这就要扎根京城了。
安顿好了两个小姑娘,闻芊走上长安街,迎面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四处客商云集,车水马龙堪称拥挤。
北京不愧为天子脚下,好像随便哪个路人的出身来历都不容小觑,连角落里要饭的乞丐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可是,这里太大了,大得令她无法想象,单单只是四九城走上一天也走不完一半。
也不知白三娘和楼砚在这内城、外城的哪处地方,他们的书信往来到两个月前就中断了,这会儿离开济南多日,再有信寄来她也没法收到。
闻芊拢拢散发。
决定等有空,让杨晋帮自己找好了,反正他眼线多门路广。
这么一想。
有个在锦衣卫供职的男人还真是好使……
回到杨府时已近傍晚。
杨夫人正找了个裁缝在给朗许量身。他生得人高马大,一个人得花去不少布料,平日没有收入来源,又不好意思老找闻芊讨,总是几件衣裳轮流换,凑合着能穿几年,非常好养活。
杨夫人素来最是看重仪表的,眼见他手肘的料子都磨起了毛,忍不住叫人来改头换面。
一屋子人凑在这尊庞然大物面前,商量着该做个什么款式,朗许虽被人围观惯了,此刻也分外窘迫,不住伸手挠头,惹得老裁缝得踮脚把他手拿下来好几回。
杨老爷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外面回来的。
他一进正院,所有的动静都随之戛然而止。
杨渐如今已年过半百,坐着内阁首辅的位置让他整个人因为操劳愈发苍老了许多,好官和贪官的区别,就是一个累死,一个玩死,这把年纪了他还是瘦长的一条,可见日子过得有多不容易。
杨老爷忙了一整日,身上风尘仆仆,面容却照旧精神抖擞,他负手走进来,好似对这一大帮突然冒出的甲乙丙丁不感兴趣,只径直朝前行。
杨夫人瞧见他回家,立时满脸笑容的迎上去,“老爷,您回来了。”
“晚膳已经备好,您看要不要这就摆上?”她正要解释,“哦,这些都是……”
杨渐抬手打断,“先不急。”目光倒是极准确的落在了闻芊脸上,略一打量之后,冲她颔首道,“闻姑娘是吧?”
“你,随我来书房一趟。”
他说完这句话,杨晋已经转过眼。
闻芊却波澜不惊地笑笑:“好。”
*
杨阁老是在承明十年,也就是当今圣上第一次内阁大换血之后接任首辅的。十几年来坐得四平八稳,相安无事,这都得归功于他和稀泥的技术。
杨渐是个很懂官场生存之道的人,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改革和抱负,文武百官中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也没谁敢得罪他,一直以来维持着朝廷太平的局面,朝内朝外颇负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