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爹爹死于战乱之中,后来,我娘也殉情了……如今,我要去雁州投亲,听说,那里有一位我的远房亲戚。”哽咽之处,葇兮搓弄着衣摆,声音越来越弱。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小娘子要善自珍重。”书生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小娘子,她实在太过于单薄,肩后还破了个洞,隐隐露出了里层的中衣,想来应该是新添的,还未来得及缝补。书生叹了口气,叹的是乱世的黎民之苦。
很快到了浯溪渡口,葇兮焦虑起来,心想,这书生看起来对自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但总不能直接跟书生说让他帮忙付船钱吧。书生跟葇兮拱手告了别之后,便径直离开。葇兮一阵懊恼,蹲在渡口旁的台阶上,想着如何上船。观察过往行人良久,找不到下手之人,眼看着那书生买了些点心正要上船,葇兮只得厚下脸皮,朝那人喊了声,“兄长。”
书生回头,葇兮面露羞愧道:“兄长,可否借我几文钱?我……不够付船钱。”说到此处,已是窘迫难当。心想,如果这人不成,便只能再找他人下手了。
那书生还算慷慨,从钱袋里拿了一把铜钱,约莫二十来个,“小娘子不必如此羞愧难当,出门在外,谁都会有不方便的时候。”
“敢问兄长姓名,来日必为兄长祈福。”
那书生显然并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又不想让葇兮失望,便道:“小姓马,小事一桩,实在无需挂怀。”
葇兮很快便问到了去往雁州的船只,船钱十七文,如此,便还剩四文钱。葇兮看了那包子铺好久,终于下定决心过去买两个包子。饥肠辘辘之际,一顿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噎着了,便打起嗝来。于是向旁边的妇人借了水壶,揪住绳子往江里一扔,便打上来一壶水,咕嘟咕嘟灌了个饱。
只见前方走来两个人,男的穿着青色长袍,而他牵着的小女孩,身上披着宽大的杏黄色褙子,从颈部露出的地方隐约可见里边穿着碧绿色轻纱衣裙,衣着质地不凡,二人头戴帷帽,走上旁边的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那只船将开往潭州。小女孩左手掀开麻色帽檐揉了揉眼睛,只见她脸上一片漆黑,揉眼睛的手指也变黑了。
葇兮正好奇二人的古怪装扮,坐在旁边的妇人叹了口气,低声向身旁的人说道:“现在的人贩子真是越来越猖狂了,光天化日之下走水路。唉,乱世人心不古啊!”
有人插了一句嘴,“可能陆路有人追赶,又或许是水路有人接应。”
葇兮问道:“既然大家都知道那人是人贩子,怎么没人出来救这个小女孩呢?”
“一来,这孩子不哭也不闹,没人确定那人就是人贩子;二来,就算是人贩子,也没人会出来说什么,反正丢的不是自家孩子,这年头,谁会为了个陌生孩子去得罪这些地痞?”
“如果人人都这么想的话,要是哪天自己家孩子丢了,就该骂别人袖手旁观了。”葇兮很少出门,头一次见到这种事,自然觉得不可思议。
“小娘子,你还小,等你长大了,或者吃几次亏,你也会袖手旁观的。”另一个妇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葇兮并不赞同这位大婶说的话,于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她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跟自己个头一般高的女孩,肩前垂下两条小辫,鸭卵青的绣鞋勾着暗花,皮肤白皙,手如柔荑,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子,衬得肌肤如玉。葇兮低头看了下自己的双手,粗糙发红,真是枉对自己的名字,心想,那很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如果自己救了这个官家贵女,长兄的束脩就有着落了。
碧纱裙少女不知伏在那男子耳边说了些什么,那青袍男子起身去找船夫的时候,她来到船尾,动作非常麻利地摘下帷帽解开褙子扔进了江里,纵身一越便跳到了半丈开外的这边船尾。葇兮当时吓得不轻,直到那少女稳稳地落地时,不由得暗自惊叹道,真是好身手!
那男子回头不见了少女,四下里找了找并无所获,便大声询问众人道:“我女儿呢?有谁看见了我女儿?”
众人或佯装酣睡,或看远处风景,无人回应这人贩子。男子瞧了瞧并排的另一只船,一脚跨了过来,仍找不到,却见帷帽在不远处沉浮,踌躇了几息之后,一头扎入江中。
到了巳时,终于等到开船了,葇兮坐在船尾,半盏茶之后,她撩起裙子,露出藏在下面的绿纱裙少女,拉着她到船侧舀了点江水洗脸。只见她肤光胜雪,清秀的眉毛之下,一双黑白分明清澈动人的双眼,眉目搭配得极好,是潇湘这边少有的双眼皮。脖子上戴着一个璎珞金项圈。
葇兮问道:“你爹娘呢?刚刚那个男人是人贩子。”
“他是我父亲。”
葇兮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什么?他是你父亲?那为何你要躲着他?”
“他总打我骂我,我怕他,他还总说我不听话,要卖了我。”
这下算是遇到天涯沦落人了,葇兮问道:“那你还想回家吗?”
绿纱裙少女的双眼写满了无辜,“我不知道。”
葇兮心想,这会儿娘亲和长兄应该发现自己离家出走了,估计到处在找自己吧。这些年来,因为家里太穷,还吵闹不断,总被村里人瞧不起,娘亲也是动辄打骂,但相比自己,娘亲的命更苦。中年丧夫,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人总免不了说三道四。爹爹去世前,总是闯祸,不仅名声不好,而且还欠了不少钱。这些年来,娘亲干活总跟拼命似的,每年除夕夜一家三口借着满地的白雪做竹篓,爹爹则早早躺在床上睡觉。娘亲虽然苛刻,但每次天寒地冻,都不让葇兮洗衣服,自己却冻得手脚开裂,冻伤之处,奇痒无比。如今,娘亲为了让长兄读书改变命运,自己却临阵脱逃,想到这里,葇兮不禁泪流满面。本以为像书中一样,路遇落难千金,见义勇为,不料人家却是父女,算起来,那青袍男子不找自己麻烦,便已然大幸。
浯溪渡口距离回雁渡口两百多里,一路沿湘江向东而行,顺风顺水,到了申时六刻,船停在了回雁渡口。葇兮已是饥肠辘辘,抬眼看了下天色尚早,问向绿纱裙少女,“你身上有钱吗?”
绿纱裙少女摇摇头,葇兮见她头上有金钿,戴着浅绿色碧玉珠耳环,心想,这些都是值钱的首饰,便问道:“你饿不饿?”
见绿纱裙少女点点头,“那我们先去买点东西,我身上没有钱,不如我们去当铺卖点东西,你身上可有值钱的东西没?”
绿纱裙少女再次摇头,葇兮摘下她头上的金钿,“我们卖了这支钿去买点饭吃吧。”那少女再次点头。
二人便来到当铺,换了半吊铜钱。出门,买了两碗米豆腐,嫩滑细腻的米豆腐,浇上香气扑鼻的肉汤,葇兮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吃了一口,顿觉的美味无比,吃完之后又要了一碗,想起以前每次让娘亲买米豆腐都未能如愿,今日却可以在此大吃一顿,便又潸然泪下。心想,将来如果能嫁个秀才,就能让娘亲也天天吃上这样的好东西。
吃饱之后,二人往城门走去。路上碰到了两个嬉皮赖脸的纨绔,约莫十一二岁模样,一脸笑盈盈地朝她们走来。葇兮正欲撒腿逃跑,转念一想,这两个人衣着华美,想来必定家境殷实,便打定主意迂回以对。欲拒还迎。一来,如若被抢回去做小老婆,自己也不亏;二来,此举对这位富家千金有恩。
葇兮装作一脸惊慌的模样,双手护在绿裙少女面前,一边扭头对她喊道:“小姐你快跑!”一边则对那两位纨绔央求道:“你们放我我家小姐,有什么事冲我来!”
岂料其中一位纨绔伸手一推,“哪来的小叫花子,小心弄脏了本大爷的衣服,把你扔到湘江里喂鱼!”
葇兮一屁股摔在地上,一时痛得站不起来,而绿裙少女则若无其事地走到葇兮身旁,伸出了右手。另一位纨绔伸手捏了捏绿裙少女的小巴,“跟小爷我走吧,包管让你吃香喝辣!”
绿裙少女慢条斯理地将葇兮拉起来。
“这两个人是坏人,我们快跑!”葇兮牵着绿裙少女想往回跑,自是跑不过两个少年纨绔,再加上身后的绿裙少女一脸犯傻的模样,不出几步,便被那二人一前一后围截。
“我说小娘子,你跑什么,快跟哥哥走!”纨绔说罢,一脸坏笑地强行将绿纱裙少女拉过来。
少女被拽得一个趔趄,她用力挣脱,刚站稳脚,便飞起一脚踢在那人小腹,另一纨绔还没反应过来,也被踢了一脚。“幸好只有两个,若是再多一个,我可就应付不来了。”绿裙少女缓缓说罢,朝葇兮笑了笑。
葇兮早已被这一幕惊得一愣一愣的,待回过神来,才明白这个少女会些功夫。心想,有钱人家就是好,连女孩儿都能习武防身。
“你手上的银镯子真是漂亮。”葇兮忍不住赞叹道。
清漪抬起右手看了看,又抬起左手看了看,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葇兮见状,投去鄙夷的目光,忽又变得柔和起来,“可以送给我吗?”
清漪伸出左手,“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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