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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 (墨宝非宝)


  这公寓楼梯窄,两人无法并肩走,于是乎,是他在前,她在后,落了半步。一楼的灯悬在厨房门外的白墙上,把人影照到墙壁上,无形被放大数倍。
  沈奚想到自己住在这儿的时候,不敢接交好友,连邻居也尽量少打交道。这里三层楼的小公寓,外加上楼顶的小天台,就是日常她独自活动的天地。那时也想过,傅侗文说要来上海接他,自然会有关于未来同居的联想……
  “周先生呢?”她到二楼,察觉曾经周礼巡住的房间是空着的。
  “该到北京了,”他说,“正好那间房给培德住。”
  “这么快就走了?”她遗憾没能告别。
  傅侗文同她进房,从抽屉里拿出火车票:“我是打算要陪他一道北上的,外交总长那里需要一个引荐人。”
  沈奚注意到车票的日期:“那你为什么没走?”
  “这是在明知故问?”他笑。
  她支吾:“……引荐给外交总长,是很要紧的事。”
  “我打了份电报,托付给了徐品汇。就是那日在广和楼,你见过的那位徐家四少。”
  是那个人。她记起来:“他这两年……输了多少家产了?”
  傅侗文睨她,含着笑:“你倒对他记得清楚。”
  “你的朋友……当然记得牢,难得认识几个。”
  他道:“我以为你不喜欢热闹,你若想见,日后有的是机会。”
  日后?在如此简单的词里,她听出了情意绵绵。
  待不多时,万安送茶上来。
  傅侗文吩咐他:“今夜别再来扰了。”
  “晓得的。”万安笑答。
  沈奚立在书架前,在翻他带来的书,佯装着,翻去下一页。
  自己也没说要住在这儿的。
  傅侗文倒茶喝。
  “我看他们的闲谈的氛围很好,”沈奚惦记楼下的女孩,“谭庆项真是讨女孩喜欢的人。就是可惜苏小姐……”
  “苏磬给我二哥做了妾,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再提。”
  “难怪。”她醒悟。
  她的朋友不多,和谭庆项倒因为共同守着傅侗文身上的秘密,走得比寻常人都要近,虽是交心的朋友了。当年在纽约公寓里初次见谭庆项,他被一帮公子哥调侃,沈奚就看出他在那帮人眼里是朋友、同学,却难以更近半步,只因为出身相差太远。
  只有傅侗文拿他当自己人。
  后来……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到北京城时见到的第一个女孩,就是他的心上人。胭脂巷里的头牌姑娘,终究爱的还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吗?沈奚想到傅侗文给谭庆项在这场爱情里的评价是“首饰匣子,送银元的凯子”,再想到楼下一手黑剪刀,一手大黄鱼的老实男人,为这个好友的情路唏嘘。
  “那天他说母亲逼他结婚,要我介绍个合适的护士给他,我还让他再试试苏小姐那里。早知如此,就不说了。”
  “庆项的话你也信?”
  为何不能信?
  他撂下茶杯,到书架边上,倚在那,从她手里抽出书:“他父亲是个裁缝,母亲很早去世了。”“他是骗我的?”沈奚诧异。
  书本敲上她的头:“这天下,谁人不骗人,谁人不受骗?”
  “……我没骗过人。”
  傅侗文咳嗽着,是有意的。
  “我在认真和你说。”
  傅侗文瞧她的眉眼和脸。记忆里的她是鹅蛋脸,嘴唇嫣红,经不得调戏,一弄就脸红。现在的她瘦了,食指刮刮她脸,肉感全无。
  他把书插回去,脸靠近她,暧昧地和她脸挨上脸:“当年在胭脂巷莳花馆,你说要给苏磬诊病?可是真的?”他声音放低了,几乎悄然,“央央再仔细想一想?”
  屋外头,叮叮当当地电车过去。
  她心虚,讷讷地说:“那是情非得已。”
  “好一个——情非得已。”他意味深长。
  “是要怪你的……”她回想,“你高烧到那种程度了,还要装没有病。要不是谭先生想了这个法子,我还以为你不愿见我最后一面。”
  “假若真是真是最后一面,我想留给你的,自然是最好的样子,”他道,“总不见得要三哥在你面前哭,是不是?”
  “谁要你哭……我是要你日后有病痛,有为难的事情,都能对我说。”
  他笑:“逢人叫苦,那是三岁孩子。”
  “我说不过你,”她认输,郁郁道,“谭先生都能骗人,我以后都不敢信你们了。”
  他笑意更深:“他骗你的事情,你也要算到我头上?三哥这回是真冤枉。”
  沈奚辩不过他,从来都辩不过。
  她气得笑,笑着推他,一来二去,被他按到书架上亲起来。
  起先是亲着玩闹,可当沈奚丝丝缕缕的长发顺着他的衬衫领口钻进去,那就是穿心过肺,在引诱他了。两人渐渐地静了,彼此望着。
  半个字没有,静得让人心都软了。
  傅侗文抱她,她任由他抱,于是上了床。
  他把屋里的灯都灭掉,留下床头一盏磨砂玻璃的壁灯。那灯罩上是欧式雕纹,深浅不一的鹅黄染了杂色,以至落在他脸上的光也变幻莫测。
  眼也是。
  他的性情总让人捉摸不定,可她能分辨出其中的细微差别。他以男女合欢来开玩笑,那都是没当真,是做给外人看、外人听的。当他要想要动真格的,偏偏不爱说笑。
  在北京的傅家,穿过垂花门,间厅,到了上房大院,正门进去是堂屋,左手边就是两人过去住的地方。里头有张大床,床帐下发生过的事只有她和他晓得。他寻了个法子,借她双腿纾解了一回。从头到尾他也没说半个字。
  那晚帐外的灯未灭,他最后亲到她的唇,像是灯被人推倒,点燃了红纱灯罩,火全都烧到了她身上去……
  “以后都在一起,好不好?”他低声问。
  他问出这话,就是在征询是否要发生关系了。
  她心窝里乱跳着,不吭声。
  他笑。
  身边像有傅宅的那盏灯,红色的玻璃罩子在外头,映着他的脸和眼。可其实房间里的灯早都灭了。只是觉得火烧火燎地,热得慌,烫得慌。
  她初历情爱,难免想得严重。傅侗文耐着性子亲吻她,同她厮磨。数次尝试,都因为她过于惧怕的反应停下了。最后他不得已,下床去找水喝。
  披着衬衫的男人背对着她,站在窗口看着外头。从身子开始好转,他就养成了开窗睡觉的习惯,想是那些年病榻上的日子让他腻烦了,终日里窗门紧闭,全是药汤的味道。如今敞着窗,有春雨,也有霞飞路上的霓虹灯和路灯。
  他搁下茶杯。
  再回来,上了床,人却忽然安静了。
  两人都平躺在床上,沈奚悄悄地望着天花板。他不会睡了吧?
  “我在上海那几年,还没有电车。”他忽然说,是听到外边有电车驶过。
  原来还没睡。
  “你来上海……是为了从这里出去吗?”
  他不答。
  怎么不说了?
  又一辆电车叮叮当当驶过霞飞路时,他翻过身来,亲她的嘴唇。也许是刚刚有了一阵休息,沈奚没来及再度紧张,他已经沉默着突破了阻碍。他舔她紧咬着的牙齿,沈奚喉咙口被火烧般地,慢慢地、被动地随着他的节奏动起来。
  
  四点钟时,她醒了。
  意外地,傅侗文不在身边。
  她从沙发上捡起自己的衣裙,穿戴整齐后,打开壁灯,开了门。
  楼下灯全灭了,但能听到隐隐的说话声。
  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吗?
  深夜穿自己的高跟鞋下楼,怕会踩出声响,扰了休息的人。沈奚找到他的拖鞋,勉强穿上下楼。一楼的房门是闭合的,但显然,里头的人发现了有人来了。
  门从内打开,能看到房间里的沙发上、椅子上坐着不少人,粗略看出去就有六七位先生,傅侗文披着西装外衣,在众人当中坐着。
  他没想到沈奚会这时候睡醒,惊讶了一瞬后,笑着说:“这位是沈小姐,我的未婚妻。”
  傅三公子刚在北京城丢了上一位未婚妻,辜家的幼薇小姐,却从未有人听说他在上海订了婚。大家都错愕着,纷纷立身而起,对沈奚微颔首欠身,打招呼。
  “这不是……”其中有位戴眼镜的先生认真瞧沈奚的容貌,“在纽约的那位沈小姐吗?庆项,是那位吗?”
  “就是她。”谭庆项端着个咖啡杯,倚在厨房门边回答。
  那男人笑起来:“那可是老相识了,沈小姐,你可还记得我?当年逼谭庆项对你吻手礼的人,正是在下。”
  沈奚有了点印象。
  “傅兄,看来你是真把‘自家人’变成‘自家人’了,”那男人深夜谈正经事,谈到头疼欲裂,难得有个消遣的话题,自然不放过,“沈小姐,当年我问你的问题,今日你可方便告诉我了?当年,你是如何和三爷认识的?”
  沈奚仍和过去一般,不擅应付这些公子哥的调侃。况且此时她只穿着长裙拖鞋,站在楼梯上,要下不下地正尴尬。
  “诸位,诸位,我不得不多说一句。这可不是三爷在上海偶遇的佳人,这桩姻缘要从宣统三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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