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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 (墨宝非宝)


  这又是什么蹩脚的话。
  “还可以。”他将碗搁下,左手撑在陶质台池的边沿,手指自然地搭着,食指和中指在轻轻打着节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厅堂,他也是如此用脚打节拍。想来……是不耐烦了。
  傅侗文没有表露丝毫的异样,却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见她接不上话,随即又说:“我行李箱里有几本《The Lancet》,明日让人拿给你看。”
  “《柳叶刀》?”她惊讶。
  他怎会收集医学杂志?莫非他过去也是学医的?可又不像。
  傅侗文看出她呼之欲出的疑问,先作了答:“他们没和你提过,我四弟就是学医的?”
  “是有提过半句。”她记起来。
  “哦?”傅侗文微笑低声问,“为何是半句。”
  “因为,”她回忆当年场景,低声解释,“因为他们怕我伤心,因为……”
  他又读懂了她未说的话:“因为我给你的假婚姻。”
  她点头。
  傅侗文将左手抬起,指向门外:“走吧,我们上楼。”
  这一晚的九点之约到此结束。
  沈奚以为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有大把时间相处,未曾想,次日他就离开了纽约。倒是将前夜说好的医学杂志留下了,还有一个信封,里边是巴黎街头的彩色照片。
  除了这些,没留下半个字。
  沈奚坐在早餐桌上,和婉风肩挨着肩,细细看这一张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巴黎街头,一个个房子彼此挨着,没有丝毫缝隙,像被人摆放好的洋火盒子,共用着同一个狭长的屋顶。只是每个房子外用涂了不同的颜色,白色,浅咖色,深咖色,绛红色。
  “你看,他们的店招牌上是有英文的。”婉风指房子上的店招牌。
  果然是用大写字母写着旅馆的英文。
  没有去过法国的婉风为看到这些照片而兴奋。
  沈奚将这十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总想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
  “三爷昨夜和你又说了什么?”婉风趁机问。
  “没有,”她坦白交代,“没有什么。”
  “怎么会,”婉风将下巴压在沈奚的小手臂上,“你们在厨房说了好一会儿话呢,我想下去,又不敢,怕你们在说家事。”
  哪有家事,扳着手指头数,也能数得清说了几句。
  沈奚不好反驳,笑笑,想把这话揭过去。
  “当年我第一次见三爷,就是在离开的船上,他亲自来送我和顾义仁。”
  是他亲自送?
  沈奚想到自己仓促离开的那日,想见他一面都是妄想。
  “嗯,”婉风像在自语,“也不晓得三爷去看老朋友,何时能回来?”
  看老朋友?
  沈奚发现自己不能再聊下去了,婉风的每一句,都是她不清楚的事。
  为了了解的更多些,从不打牌的沈奚竟也堕落了。
  从纸牌到中国牌,只要他们有牌局,她就去观望闲聊。渐渐地,顾义仁和她闲谈也会说起了许多事,也是她闻所未闻的。
  傅家老爷和大爷是政客,二爷是做学问的,四爷行医。
  三爷呢,原本也是做学问,因为有人攀附傅家,赠了许多的工厂和公司的股票。几位少爷对实业都不感兴趣,三爷就用钱从家中兄弟手里收了所有的股票,又从官银号借了百万白银和几十万的银元,自办了厂子。但这些都不是傅侗文亲自出头做的,自有管事的人,所以这些仅仅是外人知道的生意,不该让外人晓得的,顾义仁自然也说不出。
  三爷有钱,人尽皆知,可三爷究竟有多少钱?鬼知道。
  “光绪三十年,能从官银号借出这么多白银的,全北京城也只有三爷了。”顾义仁对傅侗文的魄力和手腕都很是推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沈奚听到“光绪三十年”,心被牵动。
  她将手里的纸牌放到桌面上:“我又输了。好了,你们继续,我去看书。”
  后来那几本《The Lancet》被陈蔺观发现,死乞白赖借走了。沈奚原本舍不得,可一想到陈蔺观也是为了学业,就答应了。
  只是将书包裹妥当,给他前,还在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弄脏、弄破、弄丢。
  日子如此磨蹭着,快要到新的一年。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仍是空着。
  从耶稣诞节到新年,学校和公司企业都会放假。这三年,婉风因为受到那些基督家庭的影响,对自己的信仰已经有了动摇,起先受邀是礼貌回应,贪图节日热闹,今年婉风就开始对她说,她也许真的要信教了。婉风说这句话时,还有着顾虑:“三爷……应该不会生气吧?”
  沈奚不懂她的意思。
  “你忘了,三爷一直嘱咐我们,不要让你和基督家庭走得太近?”婉风提醒她。
  “我觉得他这么说的意思,是怕他们太热情邀约留学生,影响沈奚的学业吧?”顾义仁猜想。
  “还影响什么?”婉风哭笑不得,“她难得陪我们打个牌,也是‘罪过、罪过’地忏悔。”
  沈奚被逗笑:“你们走吧,我去收拾屋子了。”
  她一直惦记着走廊尽头那个窗子许久没擦了,想去弄干净。毕竟那窗子临着傅侗文的房,不能太难看。于是在婉风和顾义仁走后,她端了一盆清水,到二楼去干活了。
  她懒得烧热兑进去,盆里的水冷得刺骨,像浸着大块的冰坨似的。这让她想起在大烟馆,那扇永远透不过光的窗户,被烟熏得黑黄。
  那种地方,老板也不会想让他们擦玻璃。
  隔着窗子,能看到街对面的店口,金短发的男店员也在玻璃门内,在摘棕树上挂着装饰物。今天是三十一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一辆车驶到店门口,下车的是个黑发男人。
  沈奚握着抹布的手停下来一秒,复又用力擦了两下玻璃,想看清入店的那个男人。太像是傅侗文身旁一直跟着的谭医生了。没多会儿,男人推门而出,果然是他。
  那车上的,一定是傅侗文。
  沈奚将抹布丢到水里,端着盆到洗手间去,将脏水倒了,来不及洗干净水盆就丢到了水池下。收收整整,缓了口气,这次再不能像上回那么狼狈了。如此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才将拖鞋换成了高跟皮鞋,去一楼。
  可人才走到半途,就听到门口有了争执。
  沈奚飞跑而下,看见身着黑色呢子西服的傅侗文立身在厅堂,回身看门口。起争执的是他的仆从和一个青年学生。那青年手握成拳,想要和傅侗文动手,却被少年挡着,身后又有两个中年仆从阻拦,被三人活活困在了门廊间。
  “陈蔺观?”沈奚错愕。
  “我先不和你说,沈奚,”陈蔺观挣扎着,指傅侗文,“这个人,我要和他说。”
  傅侗文单手取下黑色的帽子,
  看向沈奚:“你认识他?”
  “是中国留学生,也在学医,”沈奚声音低下来,“陈蔺观,我信上和你提过。”
  傅侗文想是记起了这个人,没再和他计较:“将人请走。”
  他掉转头,上楼去。
  “傅侗文,”陈蔺观大喊,“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父亲煤矿公司的股票都送到你家去了,你和你父亲,不,是你!是你用了手段,让我父亲交了辞职书!你抢走了我父亲的所有公司股票!”
  傅侗文脚步未停,甚至面上都无甚波动,和沈奚擦肩而过。
  外头有雪,他的皮鞋底踩在地板上,留下数个足印。
  少年见傅侗文上了楼,推开陈蔺观,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你若还想回国,就对三爷客气些!”说完,跟上了傅侗文的脚步。
  因为沈奚说认识他,少年经过沈奚身旁,对她也是冷剜了一眼。
  沈奚被瞪得没有脾气,忐忑看了眼楼上。
  直到两个中年男人将陈蔺观一左一右拽出门廊,她才回过神来,跑出去。
  因为傅侗文用了一个“请”字,中年仆从也没动粗,将陈蔺观推到街上,作罢。
  “陈蔺观,你刚才太过分了。”沈奚低斥。
  “你和傅家有交情吗?沈奚,你竟然和傅家有联系!”陈蔺观马上握住她的双臂。
  沈奚无措地看四周,街道对面的店门口,那个金发店员都在望着他们。
  “是,对,”她急声反驳,“同你有关系吗?你有什么权利在我家骂他?”
  “你是他什么人?”陈蔺观抓到症结。
  沈奚被问住。
  “傅家一家人非奸即恶,又是北洋军一派!那个傅侗文仗着家里势力,强要了多少公司股票?你知道吗?他逼得多少搞实业的人倾家荡产,你知道吗?”
  沈奚听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使劲推他:“你走吧。”
  一辆马车行驶而过,驾车的人和车上的小姐都在张望他们两个争吵的人。
  她对傅侗文的过去一点了解都没有,除了救过她,除了资助婉风和顾义仁,没人给她说过这些话。所以她没法子替他辩解,可她听得心里有气:“还有!你记住,Lancet就是他带给我的,你平日去看人做外科手术,塞给人家的钱也是他的!”
  陈蔺观被她的话压住,脸涨红了,眼睛急得发亮发红。他从怀中掏出了报纸包裹好的杂志,倔强地丢去了地上:“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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