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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 (墨宝非宝)


  “宋先生家境贫寒,可当袁世凯派人送给他一本空白支票,保证永不退票,却被他拒绝。先生之志,在家国!我辈当效仿之!”
  “对!如先生所说,‘死无惧,志不可夺’!”
  有泫然泪下者,也有义愤填膺者。
  可如今大总统手握重兵,谁又能奈他何?
  沈奚听着,猜想,自己父兄当年是否也是如此,才落得最后的下场。
  这些人聚在一处,常彻夜畅谈。
  此时沈奚已经选读了外科,除了给傅侗文写信的时间,不舍昼夜苦读,从不参与他们的谈话。相熟的留学生里,也有一位男同学和她同专业,叫陈蔺观,倒是和她很投脾气,两人平素不太说闲话,但凡开口,就是课业。
  两人你跑我追的,学到入魔,上课做不完、画不完老师提供的模型,下课补上。不满足于解剖课、实践课课时,就由沈奚做东,这位男同学想办法,出钱去买通人,让两人旁观外科手术,也由此积累了不少珍贵的手术素材及解剖画。
  只是每每得到珍贵资料,两人都算得清楚,锱铢必较。
  陈蔺观家境贫寒,钱大多是由沈奚来出。有时钱用得多了,沈奚也会抱怨,昔日在烟馆有无人领回去的烟鬼尸体,真是活活浪费了。所有花费她都会记在账上,让陈蔺观记得日后要救活多少中国人,为傅侗文积福。
  婉风觉得沈奚学得过于疯魔,会想办法将她绑出去,听歌剧,看电影,她对这些并不十分有兴致。后来她迷上了心脏,可能教她的人在这个学校却没有。
  教授也说,血液汩汩而出,心脏无法停跳,在如此情况下手术,难度极大。
  “上世纪有人说,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艺术的亵渎。谁敢这么做,那一定会身败名裂,”教授在课堂上笑着,摊开手,“可已经有人开始成功,坚冰已经破除,我们会找到那条通往心脏的航路。”
  大家笑,对未来信心满满。
  等到了第三年,她顺利完成了预定课业。
  教授问她,是否准备继续读下去?若她止步于此,在专业上很是可惜。
  她举棋不定。
  傅侗文从未说过对她未来的安排。
  这一夜她在灯光下,翻看着自己生物学的笔记到快天亮,终于从笔记本下抽出早备好的信纸,给他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头次提及“今后”二字,想是内心惧怕,怕他会说“后会无期”,或是“不宜再见”的字眼,她遮遮掩掩,写满三张纸也没说明白这封信的主旨。
  这一回信寄出去,她又从夏盼到冬。
  这晚,婉风和顾义仁都受邀去了基督教家庭聚会。她和陈蔺观切磋血管缝合术,转眼天亮回到家,倒头就睡。再醒来已是黄昏。
  他的信被当作礼物放在地毯上。
  这一看到不要紧,沈奚人连着棉被滚下床,狼狈地抱着信和被子爬回去。
  床头柜的抽屉底层,放着专门裁信封的刀片,今年快过去了,才算用上这一次。
  她小心裁开信封,抽出纸,依旧是三折。
  心跳得急,手却慢,打开纸,又是寥寥两三句:
  我不日将启程去英国,归期不详。至于你的学费,无须挂心,可供你到无书可读之日。匆杂书复,见谅。
  傅侗文
  七月七日
  一看这日期,沈奚猜到,他一定没来得及收到信,就已经动身了。
  她内心失落,将棉被裹住身子,脸埋在枕头里。
  褶层里消毒药水的味道挥之不去。
  他去英国,是为生意还是为什么?还是有什么红颜知己在异国等候?思绪一旦到了这里,越想越离谱。饥肠辘辘,满脑子他要在英国娶妻生子的念头,沈奚再躺不住,翻身下床,勉强算是穿戴整齐,下了楼。
  “我必须马上吃点东西,吃点中国人该吃的。”
  沈奚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连跑带跳地下来,前脚刚落到了地板上,就看到了客厅里坐着的人。她一时收不住,很丢人现眼地撞到了扶手上。
  公寓的开放式客厅里,坐着几个人。
  都呈众星拱月的姿态,将那个男人围在了当中。
  傅侗文握着个茶杯,灰黑拼色领的西装上衣敞开着,露出里边的马甲和衬衫来,领带好看,衬衫的立领好看,人也……遗世而独立,佳人再难寻……
  天,这是什么要命的话。
  幼时跟着家里先生读的书都白费了。
  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李白杜甫白居易,血管缝合血栓止血带……
  我该说什么?
  沈奚忘了身处何地,身处何时,前一刻还在构想他在英国的风流韵事,此刻却面对面,不,是隔着十一……十三、四步远的距离,彼此对视。
  傅侗文饮尽手中的英式茶,将白瓷杯搁下,不咸不淡地取笑她:“没想到,弟妹在这里还过着中国的时间?”
  为强调这句调侃,他望了眼窗外。
  已近黄昏。
  一抹斜阳的光,从窗子透进来,落在他的西裤和褐色皮鞋上,仿佛洒下了金粉金沙。


第4章 第三章 今朝酒半樽(1)
  无论受了几年的西洋教育,在她心里,幽静的一个角落里还是立着十来岁在广东,乡下宅子里捧着书卷,看二哥和四哥对弈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藏在记忆深处,沈奚寻常见不着她,可当傅侗文凭空出现,“她”也走出来了,举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温婉。
  沈奚垂下眼帘,低声唤了句:“三爷。”
  傅侗文目光流转,应了:“在外唤三哥就好,”他说完,又去对身旁的人嘱咐,“此处不比北京城,都叫沈小姐。”
  一句三哥,无形拉近了距离。
  “昨夜和同学去研习课业,天亮才回来,所以晚了。”她解释。
  傅侗文手撑在腮边,笑:“我晓得。”
  晓得什么?
  晓得她醉心课业,还是晓得她昨夜与同学研习课业?
  医生也算是旧识,含笑上前,对她伸出右手:“沈小姐。”
  沈奚心神还飘着,没及时回应,医生也不好收回手。
  到她醒过神,却更窘迫了。
  “庆项,知道她为何不理你吗?”傅侗文带着一丝微笑,好心将这窘况化解,“当由女子先伸手,才是礼节。我看,你是忘形了。”
  傅侗文身旁的一位戴着眼镜的男人也笑:“是啊,别说你同我们一道留洋过,”那人揶揄着,“沈小姐,你快将手垂下来,为难为难他。”
  垂下来?她不得要领。
  “就是,还没见过他对谁吻手礼过,也让我们开开眼。”
  沈奚在众人哄笑中,懂了这个意思,下意识将两只手都背去身后,生怕这位医生真来个吻手礼。那医生本就有窘意,再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动作,更是苦笑连连,他气恼地挽了衬衫袖口,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势:“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哥,就喜欢捉弄女孩子。”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用眼风去扫傅侗文:“庆项你又错了,三爷偏爱偎红倚翠,并不喜好捉弄良家女子,尤其这女子还是自家人。”
  大家又笑。
  傅侗文懒理这些话,也不反驳,反倒说:“你们这些人,不要欺负谭庆项老实不多话,他这人心思密,很有皮里春秋的。”
  眼镜男人忙比个脱帽的姿态:“谭兄,得罪了。”
  医生又是无奈地摇着头:“罢了,我惹不起你。”
  沈奚在这满堂笑语里,望着他。
  戴眼镜的男人察觉了,将搭在桌上的手肘挪了挪,有意撞上傅侗文的小臂,促狭地笑着,摆了个眼色:提醒他这位“弟妹”在看他。
  傅侗文一抬眼,她即刻低下头,去看自己脚下的高跟皮鞋。
  清清白白的对视,在这些阔少眼里倒都成了眼神勾连,欲语还羞。
  当初关于这位四少奶奶和傅三爷的传闻,真真假假的,大家都听过一耳朵。今日一见,倒起了旁观一场风月的瘾头。怕是,那婚事真是幌子吧?
  几个公子哥在笑,心照不宣。
  戴眼镜的男人将身子坐直:“沈小姐当年,是如何和三爷认识的?”
  “我……”
  沈奚被问住,为何要问三爷,不该是如何和四爷相识才对吗?
  傅侗文不给他们窥探的机会:“散了吧。”
  他下了逐客令。
  主人发了话,众人也不好再拖延,识相告辞。临走了,还有人和傅侗文低语,此处风月场的人太过外放,喧嚣有,却没了能让人一瞥惊鸿、摄人心魄的佳人。那人又问傅侗文的归期,傅侗文语焉不详,挥挥手,将人赶走。
  最后只剩下了傅侗文和医生,还有从家里跟来的仆从,和沈奚年纪相仿的一个少年人,。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空置的房间已经被收拾整洁,傅侗文入房休息,沈奚在他的授意下,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医生为他打了一剂针后,将废弃的针头和药品盒都在废纸里包裹好,拿去了外头。沈奚想瞄一眼是什么药剂都没机会。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傅侗文坐在临窗靠床的桌前,翻看昨日报纸。
  “今早,我收到三哥的信,”沈奚立在他身前,像等着被检查课业的孩子,“七月七日的,你说要去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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