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是来了, 想必已从秦尔蔚处知道实情了吧。”
陆栖鸾本是想来质问他为何要构陷秦家,听了他这么说,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公是如何知道的?”
“手。”
待陆栖鸾有些茫然地伸开手时, 谢端把那枚握得发温的玉放在她掌心, 道:“我知你是怎么想的,你会想, 不过区区一枚玉佩, 楚境任一地, 只要稍有能为的玉匠皆能仿雕, 说明不了什么, 可对?”
她确然是这么想的,此事不想深究,想必她父母也不愿意将此事扩大。
陆栖鸾握着那枚玉翻转过手掌不去看,道:“谢公想必也不会是凭这些片面之物就听信谣言的人吧。”
谢端抬眸看着她, 道:“所以我约了令尊相谈。”
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陆栖鸾仿佛浑身都竖起尖刺一般:“谢端,你过分了!”
“老夫也觉得, 你是过分了。”
东沧侯老迈而肃重的声音让陆栖鸾的怒火一滞,道:“侯爷, 下官失礼了。”
“无妨。”东沧侯未睁眼, 转而对微微颔首以示失礼的谢端道, “吾知你向来爱戏弄人,既然是为她好,故作恶形的话便不要说了, 直言吧。”
陆栖鸾定了定神,道:“下官的家务事不值得谢公挂心,谢公若当真愿意相帮,只当未听过此等谣言便是。”
谢端听她说完,依旧是那副慢悠悠的语速:“陆大人以为,你装作未听,吾装作未见,此事便能揭过去了?”
“无非是宋相一党拿此事阻我做太子少师,时年过久,证据不全,还能如何?”
谢端摇了摇头,道:“空穴尚可来风,何况你这影子已然被捉,若不拉秦家落水,他们早迟会为你肉中毒刺。”
陆栖鸾没说话,先前她本能地否认她并非陆家亲生的事实,个中后果也并未细想,如今经谢端一点,竟恍然醒悟过来,是他救了她一命。
秦尔蔚知道有人在查她的身世,说明必然有人等着她爬得越来越高后,拿她是敌国之人此事把她一发冷箭射下云端,换言之,秦家一门倒是最有可能成为她的心腹大患。
谢端比她想得远,在此事还未成舟之前,先发制人把秦家拉下水,即便到时她被揭发出来,秦家早已有了污点,要翻供要反杀,都有了周旋的余地。
最狠的是,秦家的案子都压在东沧侯这里,是生是死,只要他一句话。
“……谢公就不怕,到时被查出来……有损声名?”
“输不过输个浮名而已,至于会不会被查出,接不接受我的好意,便看你了。”
若是换了别人,陆栖鸾还能骂上几句,被他这么一剖白,整个人便坐立不安起来。
“谢公,为何总待我这么好?”
谢端莞尔一笑,侧眼相望道:“许是因为彼时,陆大人扰了我的清净吧。”
“……”
东沧侯叹了口气,道:“小娃娃,莫猜他的心思,老夫猜了他许多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过,确然是待你不同,你可知他将老夫接来,是为谁?这般重意,你——”
“侯爷。”谢端轻声打断了他,漫不经心道:“她心里有歉疚之故人,怕是还容不得我一寸之地,太早了。”
东沧侯默然片刻,道:“由你去吧。陆典军,老夫无力多言,只问你一句,你可愿与陆家从此断了亲缘,做我陆延继女?”
前一刻心绪大乱,后一刻便骇然而起。
“侯爷,这使不得!”
“不必急着答复,到老夫死前,你尽可考虑,回去吧。”
“侯爷……”
谢端向东沧侯微微一礼,对陆栖鸾道:“廊外说话。”
东沧侯精力有限,委实不宜过多打扰,陆栖鸾怀着一腔纷乱的杂思跟在谢端后面出了门。
门外的清寒拂在面上,触目所及的屋檐角落里已经结了霜,却不知为何,冷不到望着檐外之人的眼底里。
“昨夜,我这义父,把我好生说教了一顿。”
他已年过而立,陆栖鸾却恍然觉得,他此时还宛若少年时一般。
“他说,我这少年情思,未免来得太晚了些,又说,世间女子无数,何必挑了个最麻烦的,连写首小诗,都惹人笑话。”
……太沉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太沉了。
“……谢公是国之重器,为我这般周折,不值得。”
“是不值,还是不喜?”
陆栖鸾默然,谢端问罢后,又淡淡道:“不必挂怀,我待你的情思,也并未有你想得那般深……这个借口,让你好受些了么?”
“谢公错爱了。”
廊下静寂了许久,仿佛等到百草在渐浓的雪色里隐去了踪迹后,谢端才背过身去,道——
“雪深了,你回去吧。”
他到底是有着诗人的矜持与敏感,在她拒绝前,留给了她一个背影。
似乎这就是他能做到的,对于儿女情长的极限。
中庭水榭,往常端雅自持的官吏,褪去了官袍后,在水榭主人徐徐走入时,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五陵年少之时。
“谢公,今日神色不展,可是忧国事?”
“非也。”
“那可是忧私事?”
谢端不答,径直走向墨案前,所有人以为他要提笔作诗时,他却极快地写了一个“权”字。
“诸位,可识得此字?”
半酩之人醉眼望去,只觉墨痕张狂。
“请谢公指教。”
“无需指教,吾亦不识其言。”言罢,他将那权字以烛火点燃,待烧至指间依然未放手,恍若未曾被灼痛一般,待掌间唯余灰烬,道:“诸位觉得,谢某脾性淡薄否?”
“谢公高风,可纳百川。”
“今日尚可纳百川,待明日纳了浊流,又当如何?”
忽然有人哭笑道:“若有朝一日谢公亦入泥淖,想必世间已如炼狱,吾辈下九幽、入黄泉,又何惧那十殿阎罗!”
文人间的暗语无需多言,尽管是半醉半醒间,已有交心。
谢端提起一壶冷酒,温淡眉目,尽卸疏懒之色。
“愿与吾共赴泥淖者,尽饮此杯。”
……
“我谈崩了。”
陆栖鸾一脸麻木地走出来,见到苏阆然的第一句话,就这么说道。
“……让秦家死,我家则会平安;若救了秦家,我出身敌国之事多半也要暴露,连累父母,你说我选哪个?”
苏阆然将伞撑起,斜在她头顶,道:“你哪个都不会选。”
陆栖鸾问道:“为何?”
“你选了,就和你先前所恶之官僚无二了。”
陆栖鸾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相信世上有两全之事吗?”
“以前不信,以后不知。”
“我想试试。”
“你决定了?”
这是和整个朝廷作对,为了一点无谓的原则,一点少年人的热血和大愿。
随着陆栖鸾一点头,苏阆然也像是随之而决定了什么似的,把伞递到她手中,道:“我去找邹叔。”
“你不是一向不喜与长辈交际吗?”
“不喜是不喜,需要则另当别论。”
“你去做什么?”
苏阆然略一沉默,道:“我想要东沧侯手下的军权。”
“……”
……
“……之与江水泱泱,大沃四方,黎民百庶,为作耕疆。”
小轩窗,本是伊人当红妆,而今夜雪深,不见红妆,惟闻书声朗朗。
相府的丫鬟在上府都护夫人家里已经小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来,她家向来娇柔的嫡小姐,再也没有说过半句点妆描眉的闲谈。
一开始是烦躁的,以为她过不了两日,便受不得夜读之苦,哪知过了这许久,宋明桐还是如第一日一般,每天研读至夜深。
“小姐,今日就早些睡吧,熬坏了可怎么好?”
宋明桐恍若未闻,拿朱笔在策论集空白处批注完,才道:“我午时有睡过,现在还不困,你若是担心,给我熬点药粥来,我按时进补,身子不会坏的。”
这一点她倒不似外面传言里为了读书食不下咽的士子,每日少食多餐,十分注重调养,便是如此,托关系好的京中世家子把她写的策论偷加进国学监阅卷里,慢慢地竟也得了不少瞩目。
据说,因她不署名,国学监的人还特地派人去找,没找到还好生感叹了一番。
丫鬟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兴奋感……真的,真的能考上吗?
她那么晚才开始学,不知比别人落后了多少,现在竟然迎头赶上,那是不是说明……女子其实也并不是天生就不如男儿的?
越想越觉得开心,丫鬟端着枣羹时,脸上都带着笑,直到有个肃然的声音喊她。
“燕儿,明桐还在?”
燕儿回头,看见宋夫人皱眉看着她,忙垂首道:“见过夫人,夫人今夜来,是要找小姐吗?小姐还在读书,要不然婢子去让小姐出来?”
“哼,她还记得有我这个娘就好了。”宋夫人摆手道,“你去吧,明日冬至,有不少世家子上门拜访,让她回府来多少露个脸。”
燕儿满口答应,端着枣羹小步离开,在拐角处却鬼使神差地一顿,悄悄回头,却见外面又走进来一个一脸阴鸷的贵妇人,却是她亲妹,也正是近日卷入陈案中的秦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