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愣了愣,只见一截戴着银链的皓腕横在面前,整个身子一僵,接着便见他那出了名的爱挑刺的族叔面上立刻转晴,摸着胡子笑。
“喝,当然喝。说得好啊,我这侄儿性子闷,以后还请陆小姐有空带带他。”
“自然自然……”
一通圆场外加转移话题,陆栖鸾又多喝了两杯,待雪梨酿后劲上来,弄得她颊边微红,坐对面的高赤崖笑道:“说得跟那么回事似的,人苏校尉的官儿可比你的大。行了,现在夜宴差不多要完了,你快去朱雀门吧……苏校尉,左右你也要去御前执勤,街上龙蛇混杂,麻烦你护陆校书一趟。”
“是。”
起身一一告别了席上诸人,陆栖鸾便下了酒楼,等到了楼下,让寒风一吹,眼前便是一花,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待到揉了揉眼睛站定,便看见刚刚那少年正要伸手去护着她。
“我刚刚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猛地收回手,垂眸道:“雁云卫,苏阆然。”
“看你一句话都没说,以后这样的酒局还是能推则推吧。聊不到一起的,就算喝着同样的酒,交情也不会变深。”
那名叫苏阆然的少年见陆栖鸾丝毫没有刚刚宴上八面玲珑的模样,有些疑惑地问道:“陆校书恐怕也不见得乐在其中吧?”
刚刚宴上高赤崖称她陆校书是想强调她枭卫府的官职,但并没有多少同僚应和,而是只看在她爹的地位上喊她陆小姐。
……而这个少年,看着十分沉闷,却只有他注意到了高赤崖的话中话。
心思这么一转,看苏阆然的目光便少了几分懒意,见他还在等自己回话,陆栖鸾摇了摇头,丢下一句“看我心情”便离开了。
木讷的少年人一怔,便见她这个人已掩在元夜的迷离灯火里。
——好奇怪的姑娘。
正抬步要跟上去时,陆栖鸾忽然折返回来:“我还是跟你一起走吧。”
“嗯?”
“我是外地人,跟你们京城人贩子圈的不熟,被拐子卖到国外就麻烦了。”
“……我不会让你被抓走的。”
“你才十六,万一再来个当街狂奔的纨绔,还是先保护你自己吧……哎你这雁翎刀不错,我帮你拿一会儿你去买根糖葫芦吧?”
“我不是才十六,是已经十六了。这刀……你拿不动。”
……
月出东山,自朱雀门向下望去,已是千重锦灯盈天街,偶尔有冲上天穹的焰火,炸开之时就恍惚见能从万户门庭里传来孩子的嬉闹声。
城楼上也有稚儿,同样的年华,宫门之中却不容其拥有这个年岁本该有的天真无邪。
“……哥,你看那匈奴的大胡子,一脸横肉的,外国人是不是都这么丑?”
被抓着问的当朝太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城楼下疯跑的百姓家的孩子,再看他家已经被黑暗的宫斗生活毒害得一点也不可爱的妹子,陷入了沉痛中。
“也不是都丑,至少外国女人有好看的。”
公主严肃地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自从前天那事儿之后,我都怀疑你对女人彻底绝望而想向断袖发展了。”
太子面无表情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把你从席上带到这儿来吗?”
公主:“知道,如果父皇非要把我卖到匈奴去和亲,你就随时带我跳墙逃亡,届时我们就变成了后世史官最大的笑料。”
太子:“可是你哥现在觉得,你还是嫁去匈奴比较好,至少别来毒害你母国的土地。”
公主:“对你可爱的九岁妹妹说些什么呢?我要去告诉父皇你喜欢宋明桐了哦!”
太子秒怂:“不不不不有话好好说,你哥才二十一,还没浪遍我朝大好河山,现在出阁太可惜了。”
公主:“宋明桐是个没主见的,你不喜欢我没意见,其他家的也不错啊,那……哎,哥你看那不是那天欺骗咱们感情的小姐姐吗?”
一大一小扒着城楼的间隙望着城楼下,一看果然是陆栖鸾。回忆起当日她翻脸无情的模样,俱是一抖,但很快就看见了她身后远远地跟了三个人,看上去不像是护卫的样子。
太子发觉他妹子看向那三人时脸色一沉,问道:“怎么了?”
“哥,就是那个叫贾乃福的人,不止调戏你妹,现在还想调戏朝廷命官,你能不能教训他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我设定的民风还算比较开放的,未婚女子出去和异性同席喝酒是很正常的事,后面春闱篇才会出现束缚女性的奴化论的意识形态争端。
我个人是不大喜欢酒桌上被爹妈逼着敬酒说吉祥话的,要是有人帮我挡酒帮我解围我分分钟就嫁了QWQ
可以提前透露一下这个叫苏阆然的小哥哥是个例外,陆小鸟儿抓不动的犯人他会负责抓,相当于超强武力辅(bang)助(xiong)。
第十章 大闹元宵夜【中】
“……皇帝陛下,在我匈奴,女儿满十二便能嫁人。如今公主虽年幼,但成人不过转瞬之间,我匈奴右贤王仰慕中原文化已久,不如先把亲事定下,以全两国邦交之谊……”
宴上的番邦使者犹在唧唧复唧唧,这边陪酒的大臣们却都已然是不胜酒力,都给身边的人使着眼色让他们去给番使劝酒,好让这些毛乎乎的汉子别提这茬事儿。
陆学廉往上瞄了一眼那位不甚愉快的天颜,明智地选择了不吭声。
和那位已经被禁入冷宫的贵妃相反,这位从来都是觉得儿子怎么牺牲都不为过,女儿放在心窝里疼才是正理。假若今天来的是个匈奴公主要嫁给太子,那上面这位估计早就把儿子绑了送入洞房去了。
想到这一节,陆老爹还是有点担心自家的闺女,问同僚道:“……太子殿下呢?”
“不知,约是又带着公主去玩儿了吧。哎,太子抗婚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今年多半还是会逃的,你家闺女来也是白来,还不如让她们年轻人该玩儿的玩去。”
陆学廉心想眼下这情况,陛下多半也没心思注意他家闺女,便心想着趁佳节多让陆栖鸾和陈望处一处,看了看周围,发现宋明桐刚和侧席的娘娘说完话,笑眯眯地迎上去:“宋小姐刚刚可是跟小女一道来的?可知她现在去哪儿了?”
宋明桐脸色微妙了一下,道:“刚刚……陆姐姐看街上灯市绚烂,已与明桐分道了。”
“小女淘气,让宋小姐见笑了。只是今夜小女还与人在锦雀桥有约,担心她贪玩误了时辰……”
……有约?
宋明桐有点紧张起来,她一向知道太子喜欢便衣四处浪,听宫里的风声传太子和公主时不时地会提起陆栖鸾,不禁怀疑这两个人私底下有什么……
“陆大人勿虑,明桐这就去找陆姐姐,定不会让她误了约。”
陆学廉见宋明桐快步离开,不禁心想大家闺秀就是大家闺秀,前面酸后面就热心助人了。笑了笑,刚回到坐席,便见一个从未见过的武官打扮的巨汉正抱拳对圣上直言:
“……舍弟朔州参军贾乃福,与臣一同征战沙场,屡献奇计。此番能杀进敌国,皆因他神机妙算。陛下若不忍公主远嫁异邦,臣愿厚颜为舍弟求娶!”
陆学廉一抖,顿时觉得喝进胃里的酒都好似烧起来一般,低头与周围的同僚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骇然之色。
“这人是谁?”
“金州归德将军贾乃寿,就是日前靠着驱赶流民破了敌营的那个,明明恶名昭彰还敢大放厥词,啧啧……”
御阶之上陡然安静下来,突然间,上面传来啪的一声碎瓷声。
“陛下恕罪!奴婢该死!”
似乎是一个宫女失手将酒盏摔到了地上,片刻后,忽然席上的番使桌子一拍,怒视贾乃寿道:
“公主乃是我匈奴的王妃!你这莽汉何其无礼!”
贾乃寿冷哼一声,道:“素闻你厄兰朵以武力定高低!有种当着陛下的面一战,看看你匈奴到底有没有求娶公主的价值!”
番使被一激,喝光了杯中酒,跨过桌案走到中间对皇帝抱拳道:“皇帝陛下,我部为求两国和平精诚而来,请容许我与此人比试拳脚,若能得胜,还请陛下将公主下嫁!”
如此藐视帝尊,御阶上的皇帝却并未动怒,而是淡淡道:“贵使若能将我朝最为勇猛之士战而胜之,朕自然放心把公主交托贵邦。”
……最为勇猛之士,可没说是贾乃寿。
玩起文字游戏,自然还是中原人套路多。
陆学廉这么一琢磨,不禁感慨匈奴人傻白甜,正想着怎么编个贾乃寿败退后的说辞时,忽然旁边的同僚把他一推,紧接着便看见那贾乃寿将那强壮的匈奴番使抓举过顶,转了三圈,直直地朝他这边的席面上砸了过来。
立时一通碗碟碎裂的乱响,酒水四洒,菜汁泼地,以好战闻名的番使竟尔被砸昏了过去。
……明明是借着枕头风蒙荫上来的,竟然还真能打的啊。
本来打算等这人一输就喊太子出来撑场面,这一下有点下不来台,果不其然贾乃寿得胜后,便洋洋得意地向皇帝请赏。
半晌,御阶上淡淡传来一声:“贾将军果然勇武,想来让公主下嫁也不算委屈,将你荐举之人带来吧,朕自有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