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哥哥辛苦了。”
冯怀落寞一笑,“何止辛苦,简直九死一生。”对着自小看大的姑娘,冯怀松动了心防, 愿意向她透露出些许心酸。他在外装备的金刚铁臂,别说齐贵妃这样的得宠宫妃,就算是首辅夏知言,也休想从他这儿讨得半点便宜。可是对着她,多年压抑心底的心酸愿意露出那么点。
冯怀都以为自个快要忘记那些个往事了,“那会子入宫,苦不堪言,要干自个分内的活计,还要做上头爷爷哥哥们吩咐下来的活儿。做个不好,连骂都不兴,直接站在宫墙下头皮笊篱打嘴巴。”他靠在那儿,眯起眼,往昔对他来说隔着云端,似乎什么也瞧不真切了,“后来……叫我得了巧宗,伺候齐贵妃,别瞧她现在威风八面,一开始她可不是这样的。见着皇后娘娘和老鼠见了猫,别说眼下这么并肩而坐,就是大声点儿说话都不敢。”
他慢慢回想,不知道想着了什么,脸上浮出几丝讥讽,“当年我花了大工夫,才到御马监,现在能到如今的位置,也不枉我殚心竭虑,步步为营了这么久。”
里头许多话都没说,但点到即止。敞开心胸说掏心窝子的话,可不是这么容易,尤其人坐到了冯怀这样的位置,开口说句话,都要先在肚子里头转个两圈,才能说出来。能听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宝馨坐那儿静静听着,等冯怀停了口,慢慢的啜饮茶水,她才开口,“我能活到现在,全多亏了冯哥哥。”
“不算甚么。”冯怀不以为意,他暖暖的笑,“也该是我俩有缘,竟然叫我们俩在宫里见着。要是还不出手,简直对不住老天爷的美意。”
他说完,心里头起了几分不如意,若是当初他爹没有早早撒手人寰,或许他现在已经娶妻生子,在吴县过着小富的日子。大富大贵指望不着,但衣食无忧总归是成的。他的目光落到宝馨身上。
她秀秀气气的坐那儿,眉眼里似乎有一泓柔水。她性情不像平常女子那样温顺,但却极其得他的意,两人青梅竹马,若是没变故,或许是人人赞许的一对儿。
喉咙里血气翻涌,腥甜的气息在唇齿间弥漫。他抬手,“要是没事,你先回去。大殿下不在,要是你都不在府上,恐怕没有个主心骨。”
宝馨嗳了声,站起来,她出来也有好会了。出门之前也没有和人打招呼,要是发现她不在府里,原本就人心惶惶,要是再有个什么,恐怕非得翻天不可。
“外头不太平,我叫人送你。”冯怀说着,示意曹如意去安排。
“白莲教在京城里头闹了有会子了,又出了个妖狐案。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行走颇为不方便。”说着,他看向宝馨的目光带上了几分不赞同。眼前的女子挂着个清水脸,全然做男人的打扮,但身形的区别摆在那儿,怎么都变不了,穿着男人的衣裳,却依然显得身量娇小,怎么看都不想个男人的样儿。
“还真有啊?”宝馨咦了声,“我还当上次那些锦衣卫胡说八道呢。”
冯怀仰脸一笑,“他们既然要堵堂堂皇子的门,当然得拿出叫人挑不出刺来的由头,他们说的也是真的。”
宝馨眨了下眼,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那——冯哥哥查出点眉目没有?”
冯怀眉梢一挑,眼角里蕴含放纵,“小丫头,你说呢?”
她这个年纪,在这会怎么看都轮不到小丫头这三个字了,也就冯怀会这么叫她。她不怕反而娇笑两声,“冯哥哥不说,我也不知道。”
冯怀整个身往后一仰,“小丫头片子,翅膀都还没长全呢,就知道嘴硬了!回去吧,你别担心,有个消息,我会告诉你的。”
宝馨等的就是这话,她福了福身,“有冯哥哥这话,我就放心了。”
“回去吧。”
宝馨乖乖的去了,他目送宝馨离去,直到门关上,那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他才垂下眼。
不一会儿曹如意回来,“冯爷爷,徐姑姑已经派人护送回去了,光天化日之下,量那些宵小不敢乱来。”
冯怀点头,他端过手边的茶喝了一口,目光沉沉。
“准备一下,我待会进宫去。”
曹如意大为不解,“冯爷爷,这大过年的,你前几天都在宫里头,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闲能喘喘气……”话语还没说话,冯怀斜睨一眼,叫他闭了嘴。
“再歇会气,说不定黄花菜都凉了!”他把手里的茶碗一搁,“咱们伺候皇上的,该知道件事儿,只有把万岁爷伺候舒服了,咱们这些个人才有前途。现在进宫去,算的了甚么?”
曹如意听不明白里头的意思,不过还是连连躬腰,一溜烟的去给他准备进宫的衣裳等物。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已经收拾妥当,直接上马出门。今个来拜访的人委实不少,其中还有许多二三品大员,这等人,他寒暄两句,就算是给了天大的脸面了。丢下叫下头人说两句不宜见客就可以了。
已经过了立春,可是京城却还是寒九的天。寒冷如刀的风刮在脸上,要把皮肉都给割下一层。
他已经有三天没有见着皇帝了,这也不算什么。西厂的事儿繁多,他已经出了御马监,办事儿都在灵济宫,有时候真的忙起来,未必能日日入宫给皇帝请安,有时候隔那么三两天才见一回。
这几日,大年的前几天他都在宫里,伺候宣和帝。但是初三之后,他就没见着人了,就算去了,也是太监们不咸不淡的说一句皇上知道了让他退下。
这也不是没有过,但大皇子也跟着一块不见踪影,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太过巧合的事,其中一定有猫腻。
入了宫门,对了牙牌。对牙牌的锦衣校尉对他毕恭毕敬,拿去的牙牌都是捧在手心奉上。
到了乾清宫,他让太监禀报,不一会儿,负责传话的太监就来了,“冯厂公,今个皇爷谁也不见。”
冯怀特意挑了个人不多的时候,今个原本就冷,除非是必要的差事,谁也不会在这个天里,顶着个刀子似得风挨冻。
“皇爷……”冯怀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微笑,“奴婢几次向皇爷请安,皇爷都没有见奴婢,是不是奴婢哪儿做错了,得了皇爷厌烦?”
真得了厌烦的,可不会是这样子。直接就打下去了。那边的太监也笑的含糊,“冯爷爷别着急,皇爷平常最注重您的,怎么可能厌了您呢。这段日子,皇爷或许心情有些不好,没见着宣哪位娘娘伺候,就连那个一向得宠的姚真人,也不知道哪句惹得皇爷大怒,大过年的,都给下了大狱。”
太监能透露的也只有这些,说完了,眼巴巴的瞧着冯怀。
冯怀颔首,“原来这样。”他抬眼瞧着面前太监,“我以前在御马监还有几个老相识,估摸着他们也该提拔上来了,留下来的缺儿怎么着都该有人补上。”
话语点到为止,最是恰当。
说完,那边已经响起了拍掌声,太监之间传讯,不兴大声呼喝,而是击掌为号。冯怀曾经在乾清宫伺候过几年,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冯爷爷。”
冯怀点头,“我去避避。”
太后的凤舆在寒风中格外醒目,偌大的凤舆由二十个小太监轮流抬换,凤舆上流苏在凛冽的风中摇晃,明黄的色彩在晦暗的天色上,越发鲜明。
凤舆停了下来,张太后下了舆,直接叫女官们引着往乾清宫的寝殿里走。因为过年,乾清宫的灯笼都换上了喜庆的大红,宫女们手持大红的灯笼在前引路。张太后面沉如水,明明节庆的光景,却从她脸上瞧不到半点的喜庆。
到了寝殿里,张太后径直到里间,瞧了瞧躺在床上的宣和帝。乾清宫的地龙烧的旺,暖意如春,张太后坐下来,瞧见宣和帝额头上隐约沁出了汗珠,心疼的掏出帕子,给他擦了。
“你说你,好端端的,学甚么神仙?吃甚么丹药?要是吃丹药能成仙,那些玩意儿还赶着进宫?早就自个得道成仙了!”张太后掖着帕子擦眼泪,“你说说你现在到底是图个甚么。”
她说着,松了帕子。小哭了一场,眼角的泪停住了。两眼哭瞎了都于事无补,她叫人密传太医过来,太医早就在侧殿候着,听到传召,立刻过来,给宣和帝诊脉,诊脉之后跪在那儿头都不敢抬。
张太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你好好开药方,给皇爷治。”
她侧身瞧了宣和帝一眼,手里紧紧攥住帕子,咬了咬牙,径直站起身。
穿过另外一道门,张太后到了暖阁里。暖阁里温暖如春,一道帘子放了下来,遮掩住里头的宝座。帘子之外,站着个人儿,仔细看,竟然是内阁首辅夏知言。
夏知言已经被太后传进来有好会子了。他站在那儿安静等着。
帘子后传来宫女和女官几不可闻的足音。夏知言微微抬头,见着竹帘后人影浮动,很快垂下眼来。
“臣拜见慈献皇太后。”
帘子后的人坐定了,一抬手,“起身吧。”又叫人给他看座。
两人隔着一方帘子,夏知言脸上恭谨。
殿宇内燃着龙涎香,过了会,帘子里头传来一声长叹,“夏阁老,现在皇上的情形你也见着了。再这么下去可不好。再过两日,就要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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