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给她重活一世,能再见到他是便对她最大的恩典。她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呢,怎么可能眼看着他在她面前死去?
玄溟犹记得玄池自封五感前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若黛知道”,可他到底不够超脱,不忍心师弟就此陨落。既然这个姑娘对他来说如此特别,她对玄池也一往情深,大可以让她尝试一下唤醒他。
“道长请直说吧,我该怎样做才能救他?”
“我们设法让你的神识进入到他的梦里,你要在里面找到他的真身,让他清醒,只有他自己从梦境里脱身,五感才会解封。”玄溟苦笑。
这个法子其实他们已经一一试过了,但他们几个入他梦中,他根本就不现身,如何带他出来?不过玄溟倒是在他梦里见过若黛的幻象,因此才觉得让她来试试很可能有救。
“只是神识入别人的梦是很危险的事,修者尚且不敢轻易为之,更何况你是个毫无修为的常人。你知道,梦和现实不一样,里面光怪陆离,千变万化,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若是死在他人梦境里,那就是真的死了。你想清楚,愿不愿意为他冒这个险。”
若黛轻轻握住玄池一只手,坚定地说:“只要能救活他,我做什么都可以。”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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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师风噩的伏龙岭裂隙,变成了一道布满雾瘴的普通迷谷。这下面长年受妖毒侵蚀,不应该有任何生灵存在。
峡谷底部寸草不生,四处堆积着师风噩与上清宫诸子打斗中从山壁上震落下来的岩石和枯木,满目狼藉。一只血迹斑斑的手突然从石堆里伸出来,碎石砂砾随着一个人的坐起向周边滚落。
无愔艰难地从砂石中爬出来,灰头土脸外带一身的血污,看上去十分可怖。
“我居然没死。”他跪在一堆乱石上,不可思议地抬手按住胸前还在冒血的空洞。从前心脏的位置已经被妖丹代替,玄池的剑气只毁坏一半妖丹,他的生命靠着剩余的一半得以苟延残喘,可惜失去的一半修为是收不回来了。
不管怎么说,成就妖身,还能保住这条命,代表离长生更近了一步,他已经非常庆幸。
他转头四顾,发现这里妖气尽散,再也感觉不到师风噩那汹涌翻腾的戾气,看来它已冲破封印逃走。他这次可算是做了一回为害人间的罪魁祸首,要是被上清宫的人知道自己还活着,必然不会放过他。
不过眼下师风噩冲脱桎梏,等它修炼出实体,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当年被镇压的大仇。成奚子早已化为尘埃,背锅的当然就是他那些徒子徒孙,想来上清宫现在也正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吧?
无愔快意地笑了笑,有种恶作剧得逞的满足感。
还有件事是无愔自己都感到分外惊奇的,他一直自以为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然而撞破结界那一刻,濒临死亡之时,他竟然想到了萧清夜那个死蠢又愚忠的女人。
她答应陪他三个月,三个月期限未到,他却中途不辞而别。也不知道她现在还在等他,还是看他久久不回,又回到她的二殿下身边了。
他突然很想知道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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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溟给若黛讲了一些与玄池身世有关的事,绝大部分是他前世也不曾对她提起过的。
据说玄池未出娘胎时,他的父母请道门高人为其批命,得出的结果是此子命中带煞,凡是与其亲近者,皆不得善终。若要家族亲人平安,要么别生下来,要么让他从小出家为僧为道。然而世人大多只听得进好话,这近乎恶毒的预言令其父嗤之以鼻,高人无奈遁去。
分娩之时他父亲正好经商不在家,其母因难产闭过气去,庸医误诊母子身亡,被家人仓促下葬。其父回家后听闻噩耗惊恸交加,哭坟时忽然听到墓中传来婴孩啼哭,慌忙令人掘坟开棺。
被活埋的妻子苏醒后竟在棺中产下婴儿,出于母亲的本能,她在死前用尽自己的鲜血哺育孩子,保住了他一条命。
只见棺木内壁布满了妻子抓出来的血痕,出生不久的婴儿嘴里含着母亲的手指,血水早已被他吮尽,饿得哇哇直哭。玄池的爹目睹爱妻惨状,在痛苦和自责中当场崩溃发了疯。
因为那个预言,玄池从小就被族人嫌弃,母亡父疯,家里无人能主事,家产被狠心的叔伯一点一点瓜分霸占。还好邻居有个善心的婆婆不时施舍父子二人一点吃的,他们才不至于饿死。七岁的时候,他那个疯疯癫癫的爹一死,又印证了他是天煞孤星,更没人愿意照顾他了。
后来当初为他批命的高人经过,见玄池孤弱无依,遂将他带走,收入门下。那人便是他们的师父文虔真人,当时他已经一百多岁,看淡生死,对玄池发自内心地关爱。文虔真人死后,玄池自觉会连累他人,再也不愿与人过分亲近,不知内情的人只道他像冰山一样令人难以靠近。
对若黛生情,是他二十多年中唯一的情难自控。前一世到底理智战胜了情感,他选择了他认为正确的那条路,只是没想到最后仍逃不开一条死路。
听了玄池的身世,若黛心里难受得像是被蛀空了一块,原来她一直对他一无所知。当时他的突然离去有了答案,若黛竟不知道自己是该怜惜他还是恨他,思来想去,总之前尘已做烟云散,还是遵从心意,老老实实的爱他吧。
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让他活过来,要是他还像前世那样自以为为她好地回避,她就……她就死缠烂打。
她本来就死过一次,对死亡没那么畏惧,万一死在玄池梦里的话,他们也算是某种意义上永远在一起了。入梦前若黛写了一封信留给父母,如果她醒不过来,就请玄溟他们将信和她的灵柩一起送回帝都。
若黛走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里,这是玄池的梦境,目前为止,她还什么都没遇上。
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线,是她和现实世界唯一的联系,一旦线断掉,她的神识会立即回归本体。但若是线断前她出了意外,就再也无法苏醒。
梦有可能是发生过的事,也有可能只是一些天马行空的幻景,若黛自己也经常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如今清醒地身处于别人的梦境里,感到很新鲜。
迷雾渐渐散去,眼前是一个热闹的市集,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站在路中间,像个透明人,没人看她一眼,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对她视而不见,毫无减速的意思。若黛避之不及,惊恐中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脸,马车稳稳当当地穿过她的身体远去,她也没有如同想象中的那样被撞飞。
她放下手,转身惊讶地看着马车走远,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对于这个世界的人真是透明的。
玄溟叮嘱过,不能在梦境中停留太久,否则他们的身体会死掉。她开始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寻找起玄池的身影。
若黛在街上转了几遍,甚至仗着大家看不见她,偷偷跑到别人家里去。终于她在街角一群玩耍的儿童中发现了玄池,虽然他这时候才五六岁的模样,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她仍然一眼便认出了他。
谁想得到,犹如仙人降世的国师玄池,童年竟是如此落魄。
他手里拿了个有缺口的碗,一个人怯生生地站在角落看别的小朋友玩,漆黑的双眸中充满了羡慕。联想他的遭遇,若黛可以猜到他在这些孩子中间也是被排斥的对象,不由心疼得想把他抱在怀里。
若黛走到他身边,伸手虚摸了下他的头。那些孩子玩得开心,小玄池看入神,不由在旁边多站了一会儿,他们不高兴起来,几个大孩子带头开始集体驱赶他。
“喂,小怪物,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爹又发疯啦,你还不赶紧滚!”
“就是,烦死了,旁边站着克死亲娘的扫把星,我都输了好几次。”
把若黛气得,要不是看得见摸不着,她就要撸起袖子冲上去打人了。
小玄池失落地垂下头,默默走开,若黛跟在他后面,试着叫他,可他听不见。
他一直走到一个卖早点的摊子前,那个摊主应该是跟他认识的,给他的小破碗里舀了两勺稠米汤。小玄池很有礼貌地鞠了个躬,一点不敢疏忽地捧着碗往回走,若黛只得继续跟着他。
到了一座老旧的宅子前,玄池停下脚步。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看着米汤,咽了咽唾沫,忍不住轻轻地喝了一口,小脸上顿时浮现出带着罪恶感的羞愧。
他端着米汤跨过门槛,若黛跟进去,里面是空荡荡的两间破屋,稻草堆在角落,上面搭着一张破褥子当床。屋顶和窗户还是透光漏风的,这个家用家徒四壁形容都太过抬举它。
“爹,吃饭了。”他放下碗,屋里屋外找他那个疯爹的踪迹,可就那么点地方,里里外外找遍了也不见人。
这时外面传进来一阵喧哗,有人大声冲屋里喊他:“官儿,官儿在家吗?”
没有人为他取名字,因为生在棺材里,大家就顺口叫他棺儿,但棺材毕竟不吉利,便改成个同音的“官儿”。
“我在,叔叔,找我有事吗?”官儿答应着,他小小的一个人儿,已经独力支撑起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