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帝洗了个药浴,又命董世友反复查看自己的右手,确定无碍后,方才更衣走出汤池,步入抱厦花厅,等候已久的卫长卿连忙躬身请安,笑道。
“臣听说那明家之女进宫面圣,便猜陛下是要亲断赵德义所奏之事,一时好奇,正想过来凑个趣,彦公公却说陛下圣驾在汤池,臣还以为……那女子这么快便得了圣眷,还预备让端阳进宫来宽慰宽慰贵妃娘娘呢!”
自从国公府倒台后,献帝便对镇西侯府十分依赖,对卫长卿更是信任非常。觉得他虽曾是帝师季修贤的女婿,却不像季修贤那样自以为是,成天见指责劝谏,反而每每在谏臣面前维护自己,这方是为人臣子忠君之道,且卫长卿其人聪明通透,常能替献帝排忧解乏,所以深得献帝宠信,即便言语偶尔调笑,献帝也不计较,就着宫女的手呷了口银耳雪梨汤,方笑骂道。
“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拐弯抹角的笑话朕,卫长卿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臣不敢,臣只是替那明珠惋惜,白生了一幅花容月貌,却无福消受皇恩。”
献帝佯怒。
“若再提那倒胃口的女人,朕便把她赐给你做妾,这样苏、蒋两家都不用争了!”
卫长卿唇角微微弯起,笑容颇有深意。
“陛下可要记得今日的金口玉言啊!”
献帝不以为然地道。
“若那女子命大,朕定君无戏言。”
陪着献帝下了两盘棋,卫长卿方才告退出来,行至御花园,正巧董世友一脸喜色地从凤麟宫走出来,一见到他,连忙肃容躬身。
“下官参见卫大人。”
卫长卿一改方才在献帝面前的和颜悦色,满脸轻蔑。
“现在就去娘娘面前邀功,你不觉为时过早了吗?”
董世友心下一惊,近年来,他得了蒋家和镇西侯府不少好处,私底下早已是他们的人,听了卫长卿这话,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还请大人明示。”
卫长卿把玩着象牙折扇的扇柄。
“我问你,那个明珠果真得的是天花之症?”
董世友松了口气,上前一步,低声回道。
“自然不是的,明珠那症状虽与天花相似,但不过是食物不服罢了,只是那女子服了下官的药,不是天花,便也是天花了……”
卫长卿嗤笑一声,目光略带轻蔑。
“你就这么笃定她会服下那毒药?我看未必吧!”
董世友胸有成竹地道。
“那样愚昧胆怯的女子,太医之言难道她会不信?”
卫长卿合起扇子,冷笑道。
“她当真愚昧胆怯?你也不想想,食物不服向来都是立竿见影的,她在皇宫可有进食,为何偏偏在陛下面前发作?给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愚昧的究竟是谁?”
董世友突然回味过来,想起自己方才还在蒋贵妃面前口口声声保证马上便能听到明珠死讯,一时语无伦次。
“大人的意思是……那女子她是故意……这、这下官该如何……”
卫长卿用扇柄敲了敲董世友的脑袋。
“你该庆幸她并不打算接近陛下,应当会顺水推舟应了你的谎,否则到陛下面前告你一状,试问你还有命吗?”
董世友后背不由腻了一层冷汗,还想说些什么,卫长卿却已拂袖而去。
缘起 015 借机生事
话说此时明家,一家子正在兴头上,明堂喜得不知所措,一连吩咐买办去给明珠挑选布匹首饰,并且再三吩咐不必在乎价钱,只要最好的,又命人准备香烛元宝,只等明珠回来祭祖用,那张油腻的圆脸前所未有的容光焕发。
“莫非咱们明家时来运转,也要出个娘娘不成,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明瑛虽然也高兴,但光宗耀祖四个字听在耳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咱们家出身低微,妹妹怎么可能封嫔封妃?娘娘两个字是担不起的,爹可不要乱说,传出去让人笑话。”
明堂横了明瑛一眼。
“不成器的东西!不是靠你妹子你能有官做?只要圣上喜欢,哪怕是封个美人、才人,咱们家也足以跻身贵族之列了!起码能从这第九道的延平街搬到第五道岁锦街去!”
明瑛虽被臭骂,但转念一想,若明珠真得圣宠,他的身份自然也大大提升,再也无需舔着脸地去结交权贵还遭人白眼,今后仕途必然也是顺风顺水,心中便也欢喜起来。
“父亲教训得是,以妹妹的姿色,就算现在只封个才人,难道没有晋升为嫔妃的一日?到时候咱们全家都跟着沾光。”
封姨娘听他俩的对话,料想明珠进宫这事是板上钉钉了,想起往日对窦氏种种欺压,不由后怕,赶紧上前握着窦氏的手,红着眼圈道。
“妹妹宽厚,姐姐是个急脾气的人,以往有不周到的地方妹妹可要多担待些啊!”
庞氏不久前才致使恶仆打了窦氏,见封姨娘如此,便也有些心虚,难得和颜悦色地看着窦氏。
“我早知道,咱们家小姐那般品貌,迟早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所以我日也求夜也求,求菩萨给她许一门好亲事,那些不入流的比如许家之类,我都替她挡了回去,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呐!”
冬莺见状,翻了个白眼,悄悄在窦氏耳边骂。
“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将来小姐进了宫,看谁还敢欺负姨娘!”
窦氏心善好说话,一向秉持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自然不会和这两人计较,可始终是亲娘,此时挂念的全是明珠的安危,明珠一刻不归,她整个人便都提心吊胆,哪里有半点喜悦?
正想遣人再去门口看看,明瑛的妻子言玉珂接儿子明成睿和小叔子明鹏下学回来了。明鹏今年十二岁,乃是封姨娘为明堂所生的小儿子,典型是富贵人家的傻少爷,吃得圆胖不堪,绸缎衣裳紧紧绷在身上,走进门时手里还捏着块芙蓉糕在啃,一咀嚼下巴上的肥肉便抖动发颤。只比他小四岁的明文睿却也备受明瑛夫妻娇惯,却是天南地北,身形灵巧,上蹿下跳,因为书念得不错,即便常常惹是生非,明瑛夫妻也舍不得管教,这才一跳进门,就把靴子往后踢掉,正中老轿夫的脑袋,见老轿夫捂着头痛哼,他却乐得哈哈拍手。
若是往常,明成睿这样,明堂也只会觉得他调皮可爱,可今日非同寻常,明家即将成为皇亲国戚,明成睿的放肆便有些刺眼,明堂于是拉下脸斥责道。
“咋咋呼呼地没个规矩!玉珂你这做娘的也不好好管教他!”
言玉珂之父乃是一名四品文官,祖上亦是书香门第,若不是言父过世后,言家独子败光了家产,言玉珂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嫁给商贾之流的,正因为是名门闺秀出生,明家一直以言玉珂马首是瞻,觉得她举手投足都是贵族气派,家中若有什么迎来送往的大事,也都需她出马撑着门面,平日哪敢给她半句重话,她当即冷笑。
“睿儿正值少年,不该用繁文缛节拘住他天性,我们言家一贯便是如此教育孩子,也没见他在学堂碌碌无为,圣贤书读好了,长大了自然知礼。”
说着,她淡淡瞟了明瑛一眼,若是往常,明瑛必然会百般捧场,说些我们哪有夫人见识广博之类,可是今日明瑛却毫无动静,只喜滋滋地过来将她一拉。
“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有件天大的喜事夫人还不知道呢!”
言玉珂看了眼座上的庞氏,象征性地福了福身算是见礼,方才嘲讽地对明瑛道。
“夫君说的喜事,可是婆婆上京来了?这下好了,阖家团聚,天伦共享,看来托珠儿妹妹的福,明家是再也回不去奉县了。”
庞氏心底不太喜欢言玉珂这儿媳妇,总觉得明家上下她都看不上,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可这次她终于可以让言玉珂吃瘪了。
“是得托珠儿的福,奉县算什么东西,玉珂你还不知道吧!今天之后,咱们明家便是这京城显贵了。”
言玉珂一时惊诧,皱眉道。
“婆婆在说什么?”
明瑛早已按耐不住,将献帝召见明珠,小太监出言暗示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
言玉珂听着,只觉通体冰凉,她每日最喜欢的消遣便是到书院接送儿子,远离明家的铜臭,感受一下久违的书香琴韵,若遇见言成睿同窗那些有头有脸的父母,便顺道探讨几句文章,今日她被一名有身份的男子赞为“女中文杰,不同凡流”,心情正是愉悦,谁知回府便听到这样一个噩耗。
言玉珂对明珠,抱有一种复杂的厌恶,出于对她美貌的嫉妒和身份的不屑,常背后取笑她“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可是今日,这个一向被她踩在鞋底的庸脂俗粉,便要成为宫中新贵,今后自己见了她,都得俯首下跪了。
言玉珂面色苍白,强撑着道。
“圣意难测,人还没回来就下定论,你们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吧!”
正说着,只听外头下人一叠声喊道“大小姐回来了!”,众人都面露喜色,纷纷迎了出去,却见明珠以手掩面,哭得呜呜咽咽,明堂连忙拽下她的手,当即万念俱灰,心沉海底,一连后退了好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