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月闻言点头,却也不再言语。心中倒是恍恍惚惚地觉得无端地悲伤起来。在袁羽衣的示意下,坐在了马车里的条凳上,轻轻掀开了窗帘子,拿眼望向了外面。
一路的景致倒是不错的,夏日里也比其他季节显得热闹些;碰着有些集市,人来人往,看着倒也不比建康差;就是在林间小路上走着,也是绿树成荫,小动物们兀自地叫唤着,加之夏日的燥热,倒是一点都不清闲了。童月因着这变换的景色,心情倒是好了很多,也不愿意再去多想了。遇着下雨的天,便是落脚于客栈,虽说刘府节俭,到底是大户人家,住的地方都是干净整洁的,这也让童月想起了去年那段在外面流浪的日子来。
这日晌午,袁羽衣弃了马车;嘱咐童月及那名唤烟烟的丫头穿得清爽利索些,自己也是一身利索的打扮,看起来倒是显得身段更加玲珑有致了。
“今日我们要进山,去见我那位姑母了。”袁羽衣边走边道。“这山路难走,妇人家本不该轻易露面;本是可以做撵上去的;但也想着轿夫辛苦,出门在外,也不讲究这些,自己去便是了。”
童月倒是有些好奇,问道:“袁夫人,姑奶奶她老人家为何居为会稽山呢?山路艰险,老人家多难走呀!”
袁羽衣点头,浅笑道:“你倒是问得不错的。我这位姑母可是位了不得的,年幼时以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闻名当时,再后来孙恩起义爆发,为保卫黎民百姓,作为女子,竟拿起武器反抗;更是得到世人的敬仰;现避世于会稽山,也算是得一清净之所,安享晚年了。”
童月闻言顿时心生仰慕,觉得世间这样的女子不多,因才得名,因勇闻世;一生能有此番作为,也是无憾了。“好了不得的人!”
袁羽衣一笑。点头道:“自然的。只是,你若是认了我这个姑姑,那少不得也要唤她一声姑奶奶了。”
童月一愣,这一路过来,袁羽衣对自己的照顾,自然是不在话下的;想来她当日是说要让自己来照顾她,其实不过是个借口,是为了让自己去见母亲罢。这样的女子,唤一声“姑姑”无可厚非;而刚才所讲的这位“姑母”,唤一声“姑奶奶”那更是自己的福气;在这样的当口,虽说心中埋怨着自己的母亲,但,毕竟袁夫人是没有错处的。只这一声“姑姑”倒是一时半刻,童月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出口。
倒是袁羽衣知道她的心思,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知你一时叫不出来,姑姑也是不能不近人情。只……”
“夫人奴婢知道的。夫人口中那等英勇女子,奴婢唤一声‘姑奶奶’那是福气了!”童月赶紧接话道。
袁羽衣笑了笑,便不再言语,一路向前走了去。
山林间的路,倒很是凉爽,这午间的太阳直射,也未觉得燥热;倒是蝉鸣声不断,惹得一路上的蚂蚁跑个不停起来。童月倒是心情颇好。在石阶上一蹦一跳地走着;小身子显得越加灵动起来。看得袁羽衣欣慰地笑了:原来不过是个小孩子,心思多了几窍不过是经历多了些。
走至一栋古朴的房子前,已是日暮;红霞挂满了天边,加之山间雾下得早,已经悄悄蒙上了一层淡红色的薄纱,这样一来,使得整个山林都缥缈起来;远雾近山错落有致;这栋屋子便坐落在其间,安静祥和。
袁羽衣轻叩门扉,只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含笑垂眸,弯身福礼。“姑娘安好!奶奶在竹雅阁呢!”
袁羽衣便一径跟着丫头去了竹雅阁;所谓竹雅阁不过是个凉亭子,穿过一小片竹林间的小石子路,便看见一个四面来风的小亭子,四周依旧是竹子,此刻正直夏季,竹叶青翠欲滴,清风徐来,在暮光中摇曳生姿,别有一番韵致。入竹雅阁,但见一妇人,发髻干净利索,发间微有银丝,神情专注,手上的茶壶不停,将其中的茶水优雅地穿过落在小石桌上的每一个水杯中,安静的画面里,就只剩得那茶水落入杯中温软的声响;她背后的青山隐隐,红霞的余晖抚过她略带皱纹的脸颊,见之忘俗。
待所有的茶杯都斟满后,袁羽衣才带着童月一同上前请安。
“来,饮一杯,看看如何?”妇人转头,正面看向童月,微微一笑;眉眼间除了那一份来自年纪的柔和,更多了一份英气。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未若柳絮因风起(下)
然而,细看之下,可见那淡淡的妆容之下,病态的模样。童月不禁讶然,这才记起袁羽衣所讲的,姑母病重;刚刚那一番动作,都误以为她健康得很。
袁羽衣不语,上前抬手举起那茶杯,先是看了一眼那茶色,在将茶杯靠近了,闻了一闻,方才细细地呷了一口。这才坐在了身旁的石凳子上,笑逐颜开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姑母。“姑母亲自煮的茶,哪里能够失了味?”说完又现愁容。“倒是姑母,身子不佳,就不能来这风口里吹着。”
“哪里就有那等金贵了;生老病死,常情;莫为着这个难为了自己。”妇人笑道,自饮了一口手中的茶水,望着亭外的竹林,道:“这手艺倒是退了些,味道还行。”
袁羽衣不语,姑母的性情,从不计较人老体衰的伤感,倒是活得自在了。
“也难为你来看我,本就不是你什么正经的姑母,还能得你惦记着。”妇人收回目光,看着坐在那里静静品茶的女子。“你这出来一趟也必是不易,我这儿就是安静了些,你要喜欢,多住些日子。”
“姑母便是姑母,哪里的不正经了?莫不是姑母觉得自己不正经了?”说完掩嘴而笑。
妇人闻言,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完却是觉中气不足一般,以手扶桌。
袁羽衣起身,来到妇人的背后,轻拍了拍。“说了这风吹不得,你还不信了。”
“我信,可我就怕辜负了这好风好景好茶。”妇人转头,抬眼却见一个小姑娘立在那里,伶伶俐俐的模样,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倒是有些惊讶她的胆子。“这小姑娘倒是不错,你会挑人儿。”
“这话可说错了;这丫头可不是我挑的,是我小侄女呢!”袁羽衣走上了前,将童月牵了过去,带至妇人面前,笑道:“如今,我可是专程来让她认您这个姑奶奶的呀!”
“拜见姑奶奶!”童月兀自地行了礼。
“哎哟不得了!你兄长几时又生了这么个水灵的孩子了?”妇人拉过童月的手,细细地看着。“这孩子,可有股聪明劲。”看完却又忍不住叹了句:“却是心思太细密了,容易伤着自己。”
“姑母这话可说大了,这才几岁的孩子,还能看出这个来。”
“我可不说大话儿。有时太聪明了也不甚好事儿。”妇人看着眼前孩子的模样,大眼睛也似乎滴溜溜地打量着自己,于是笑问道:“丫头,可知我是谁不?就叫成了‘姑奶奶’。”
“哎呀!”袁羽衣一拍脑袋,慌忙走至妇人的前面,欠身道:“是侄女的错。”转而对着童月道:“你这姑奶奶,可是谢宰相的侄女谢道韫。”说完莞尔一笑。“姑母,提您的名讳了。”
谢道韫倒是不在意,笑了笑。“好了,不过是逗着玩儿呢!别用着官衔吓唬小孩子。”说完望了一眼已经暮色四合的天,站起来道:“走罢,回屋去好好说说话儿。”
袁羽衣伸手将谢道韫扶了起来。向来时的路折了回去。
童月却呆立了在哪里,宰相并不认识,也不曾知道是个什么职位;却知道了,原来眼前的老妇人,果真是自己一直在猜测的谢道韫女诗人。自开始袁姑姑与自己讲起她姑母的事迹来,就心中多有疑惑,没想到却是真的。
“怎么?丫头,这里的景致美得你不想回去了?”谢道韫回头,看着呆愣在原地的童月笑了起来。转而又对袁羽衣道:“到底是被你吓到了。”
童月回神,赶紧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几日里,果如那蚂蚁验证的一般,下起了大雨来,接连的几日都不得歇。山林间全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雨雾当中,那院中的竹子,在雨水当中,愈发地精神抖擞起来。只是坐在廊下的谢道韫,褪去往日的妆容,显得憔悴不堪。看得童月突然心生起了伤感来:人终究都要走入这一步的,英雄与美人的迟暮最是令人惋惜。
谢道韫半眯着眼睛,看着檐下雨潺潺,轻声道:“这雨倒是极美,颗粒儿晶亮透明,落地滴答一声,溅起的那一朵朵水花儿,真个别致。”
站在旁边的袁羽衣沉默地点头;这不过是对世间一丝美好的感怀,世人都嫌透了雨日,却不知,它亦有它的美。“姑母,这廊下风怪大的,不如,咱们回屋歇息会儿吧。”
谢道韫摇头,继续认真地盯着外面的雨;那雨形成的一道帘子外面,竹林后白茫茫的一片,偶有鸟鸣声,时断时续,似在找知音,又似一路迷茫。“羽衣啊!天放晴了,你就该回去了,来看看我就好,总叨唠我老婆子,我可不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