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撸起她的衣袖,夜色里什么看不清,但任长乐知道自己的伤口已经青紫,她痛得眼泪直落,嘴里却依旧逞强,“你要是能逃就先逃,我把他们料理了随后就跟来。”
“大言不惭。”程令斐不知道是笑,还是悲,道,“出门前给父母留了一张字条,让他们以后不用指望我这儿子了,可惜字写得太丑,不知道他们认不认得,要是认不得,那我就完了,死后没人给我烧纸钱,到了黄泉变成一个穷鬼,更没姑娘要。”
油嘴滑舌,怎么跟任胥一个强调。任长乐破涕为笑,“你难道还有人要不成?”
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被发落在边城救她,难道还是因为有什么出息才来的?
程令斐没来得及答话,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将他们团团围困住,程令斐微微欠身,不以为意地淡笑道:“看到没有,这是萧家练的兵。”
任长乐愣了愣。
程令斐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嘴唇勾起轻佻的笑容,轻轻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上一次,我一次干趴八十六个十夫长,不知道平南王的人练得怎么样,公主躲开一点。”
原来他要正面应敌,任长乐忽然长吐出一口气,“我替你打二十个没关系。”
“公主等着就好。”
程令斐没允许,自个儿麻溜从地上站起来,立得笔直,宛如孤松挺拔,顶天立地一样的伟岸,男人为了女人一夫当关时,真是能把人迷死,任长乐虽然觉得他不正经人轻浮,但也心跳了两下,怔然地仰望着,也徐徐地站起来,程令斐伸手一拦,声音骤提:“男人之间的战争,我不计较你们一起上,但与女人无关!”
一帮人的目光齐刷刷汇聚到一个人身上,他披坚执锐,玄色铠甲上粘着刀锋的寒光,不过虽然程令斐挑衅的态度让人恼火,但他说的话却不错,更何况长乐公主是平南王下旨捉拿的人,既然没说要她死,那就要活着抓回去,不能伤及无辜。
那人嘴角一抽,虎目睁大,“不伤及公主,你的骸骨,我也不送回长安。”
“来人,拿下!”
此时任长乐才发觉,原来他们肉眼可见的百人,不过是举着火把的人,而那群人身后,还有源源不绝的士兵,像洪水像蚂蚁一般无孔不入地涌来,黑色的战甲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她的心跳得很快,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她对萧齐承诺,再落入萧战手中便不如自刎谢罪,以免将来真成了朝廷的罪人,社稷的罪人,可她没想到的是,她也许还要拉上一个人的性命,而他,死在她的前面。
没想到到死还要背负一条人命,命运对她,竟是如此面目可憎。
她看着立在火把圈里的程令斐,目光之中,有一缕隐隐的哀恸。
不值得的。
只是,在她最潦倒落魄的时候,却还有一个人奋不顾身闯入绝境,挡在她身前,用这么男人的姿态。她早就死灰一样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多了点活气,只是更多的却是担忧。
他,可以么?
火把的橙辉之中,刀光忽地闪过眼睛……
……
瀚州城,正是初春时节。
盛迟暮怀孕的消息被捂得严严实实,她同盛夫人说话时,感受到她数度落在自己小腹上的目光,忽地疑心起自己平日里用的汤羹,不禁多看了眼手心那碗黑色的药汁。
盛夫人见她如此模样,一贯了解女儿的她,不由得眉梢一沉,“你疑心我在汤药之中下红花?”
“母亲……”
盛迟暮捂着肚子,她知道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在生长,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一下子拥有了整个世界,又想着将来将自己的整个世界都给他。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任胥也不行。
盛夫人摇头,只叹息道:“你自幼身子骨便不好。头两个月,大夫说捱不过天寒地冻便要夭折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好起来了,可即便这样,也不能不好生将养着。你身子弱,前不久又受过伤,养孩子的艰辛,母亲比你当然知道得更多,现在不喝药把胎稳下来,以后操心的更多。”
母亲是为了自己考虑,盛迟暮微微脸红,低头应了,新生的母亲脸颊上透着蜜色和羞粉,盛夫人看见了,却直吸了好几口气,她知道自己女儿倔,好话是听不得的,既然执意如此,盛家替她养这个孩子也罢。
现在萧战那边似乎逼迫得紧,城中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就连今日燕晚云出了一趟门,不过挑了几只水粉,也听人指指点点说了半天,闹得回来发了一通脾气,盛曜将那帮人教训了,还在房里哄着媳妇儿。
盛迟暮垂下目光,声音轻轻的:“女儿知道了。”
母亲毕竟是母亲,还是疼她的,她心里头有数。
盛夫人柳眉一颦,“这事儿我本来不想告知你,但我估摸着,也早就传到长安了。”这话一出,她便敏锐地察觉到女儿那抚着肚子的手都是一颤,盛夫人只得接道:“皇上还没有什么动静,但不论长安还是瀚城,都传得有板有眼的,加之任胥带来的那帮人又不怎么靠得住,迟早得走露风声,露出实情,儿啊,你告诉娘,你和萧战到底有没有……”
“没有。”盛迟暮蕴着一缕轻雾的眼波露出惶愕,“我说了几遍了,母亲还问,是不信我?”
盛夫人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滑腻如脂的手背,温声道:“娘信,信就是了。孩子是太子的,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怕人瞎传。”
盛迟暮知道母亲近来为了自己的事顶了不少压力,她只想亲自出马澄清,但盛夫人却不让,这种风月的男女之事传出去,世间人本来就信男人得多,何况萧战握着所谓的“人证”、“物证”,虽然不露面,却也是“证据确凿”。
这种事,盛迟暮出场也只能是越描越黑,盛夫人怕她抛头露面更引人诟病。这样考虑也有其道理,但盛迟暮不想一辈子躲在盛家的襁褓里,还想回长安去,不论如何也要得到他的一个回答,说到底,她舍不得任胥。
每晚她都梦到他,梦到他血淋淋地倒在自己脚边,梦到他断了的手,她拼劲全力只能抓到一幅衣袖,还有萧战那得逞的狞笑,他凶恶的吃人的眼光……
可她此时回去也不能,一是胎气不稳,二是不愿将这个烂摊子留给家里人,她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初春的花木一瞬间都抽了芽儿,小院里红翻翠骈,柳丝纤细葱茏,身后是一片迤逦的复道妆楼。
轻红扶着盛迟暮每日都来小院里散步,大夫说要多走走,多晒晒日光,院中有一架秋千,是她出阁前经常坐的,但是盛迟暮看到台阶下簇拥的枝叶,那还未长出的一院落牡丹,怅然若失,盯着出身,连轻红什么时候离开了都不知道。
她承诺了要陪任胥看牡丹花,临到头了才发觉竟是自己骗了他,盛迟暮咬住嘴唇,发觉世事真是难料,如果不曾认识萧战,不曾跟他有任何牵扯,是不是两辈子,她都能好过?至少她眼下不用面临如此难题。
萧战的人每日来府门口送东西,盛曜已经抓了好几拨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瀚城的平头百姓,只是收了萧战的钱替他办事而已。盛家人不可能真抓了百姓,于是只能将人放回去,但回去时依照那个人的描述在接头的地方等着,却从未见过萧战,他也真是神出鬼没。
盛迟暮蹙眉,忧烦怎么应付,扶着秋千架一转身,只见一树如烟的花海里,隔着窄窄的一条小径,就站着一个男人,盛迟暮只扫过一眼,忽然便被凝住了目光。
他看起来一身风尘,满脸疲惫和困倦,甚至眼底都是青灰的影儿,胡茬乱生,可却像是一块矗立的石碑似的,稳稳地笑容温柔地站在那儿。
盛迟暮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身就逃。
明明最想见的人,却让她忽然不知该怎么面对,如此不知所措。
任胥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日夜兼程这么辛苦,怎么能让她得逞,长腿又跨了好几步,一下挡在了盛迟暮眼前,就像一堵会移动的肉墙,盛迟暮一头撞在墙上,眼睛一昏,又被他捉住了香肩。
“暮暮?不认识我了?”
盛迟暮愣着,眼底沁出了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明明知道这是真实的人,可怎么确认都不够,怎么看都不够。任胥也纳闷,还以为萧战又欺负暮暮了,正要发誓替她把这口气讨回来,哪里知道怀里的女人忽然紧紧地抱住了自己,银牙隔着柔软的两层衣料一下咬住了他的胸肌……
第49章
任胥被咬得一下眉头锁成了川, 却硬是不敢吱声,盛迟暮咬得重,好一会儿才松开他, 任胥那幅藏青的蜀锦软缎已经濡湿了大块, 盛迟暮有些不好意思,惊喜才刚刚过去, 低着头平复着自己。
任胥笑着问:“太高兴了?暮暮看到我很高兴?”
盛迟暮嗔道:“家里人居然没有一个告诉我,就让你这么进来了, 都要罚了。”
任胥握住她的软手, 又是两个月不见, 他太想了,想得每日每夜睡不着,一想到她, 夜里就不可避免要忍着某些事,身体仿佛比心还要贪恋,听说她受了委屈,早在长安坐不住了, 丢下一堆来不及收拾的烂摊子就奔着瀚城火速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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