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的故事,盛迟暮的手用力掐住了指关节,嘴唇泛起了微白。
任胥望过来,眼眸里闪着晶莹的水光,被烛火映得红亮,宛如一天碧水里的星子,盛迟暮胸口一阵酸涩冒了起来,任胥的声调也渐渐哑了,“其实如果找不到任长乐,我当她在平南王府的后院里就死了,也只会觉得她自作自受。可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姐姐,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我没办法承受。”
盛迟暮温柔地俯低身,抱住了任胥。
她拍着他的背,用尽力不去刺痛她的柔情抚摸他的发,“我明白了。”
任长乐一生的悲剧是因为萧战,如果不是他,她还是长安城里高贵肆意的皇家公主,打马从街头走过,两旁人仰马翻,但无人敢有怨言的张扬野性的女子。
她忽觉得自己懂得了任胥憎恨萧战的原因,当然她不知道,那只是一部分。
那晚上,营中燃着篝火,任胥命人接任长乐怀里的死婴,她就一个人瑟瑟地缩在那儿,也不理会旁人,嘴里风言风语,“小宝宝,睡觉觉,阿娘抱着呢……别哭别哭……”
她就那样,双目无神,凄恻地抱着孩儿哄他睡觉。尽管那个孩子已经浑身尸斑,散发着恶臭,骨瘦如柴,应该是活活饿死的,任胥不忍再看,用火把挑起一朵烈焰,伸到任长乐面前,“火化了他,我带你回长安,你还是大梁公主。”
任长乐疯了似的推开他,手碰到火把上烫得起了水泡,也不喊疼,就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是谁,别伤害我的宝宝!”
“长乐!”
任胥听到男人沉沉的声音,一扭头,只见犹若御风而来的小程,骑着战马回营,下马便急匆匆地奔来,连脸上的面具都忘了摘,连他这个皇帝都忘了问,便冲到任长乐眼前,任长乐一看到他的面具,便“哇”一声,跳了出去,“别过来,别吓到我的宝宝!别过来!”
“长乐……”程令斐喃喃一声,将脸上的面具摘了扔到一旁。
那时候二十八岁的程令斐生得沉毅俊美,犹如斧斫刀削,一眼便能镌到心底的那般容色。他年纪不小,任胥总是打趣,要给他找个漂亮媳妇儿,可程令斐也会反击,两个光棍,谁也不必嘲笑谁。
这倒是真的,没有盛迟暮的上辈子,他也就是朵没处插的花而已。
程令斐扔了面具,一步步靠近仍长乐,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公主,你过来,我不会伤害他……”
任胥没见过对女人这副模样的程令斐,也许是任长乐的遭遇让他可怜,默默熬过头去,眼底聚了一圈水痕。
任长乐愣愣地看着程令斐,她其实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任胥是谁,可她不像让他们看到,那个骄傲自尊的任长乐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凄惨地匍匐在地里,连贵人的脸都不敢看,只会伸出一只破碗乞讨,有时候马蹄就从她背上踏过,任长乐被掀翻老远,吐着血又回来找她的碗,狼狈卑贱到了泥土里。
她紧抱着怀里的襁褓,忽地歇斯底里地咬牙道:“你走!滚啊!”
她最不想让程令斐看到她这副模样。
最不想被他看轻。
当初他用一河的花灯舟舫对自己表白心意,吟了一首长诗,可惜他素来与任胥为伍,文采又着实是烂,丢近了程家满门学士的脸,任长乐非但没答应他,还狠狠羞辱了他一顿,没几日便随着萧战一起跑了。
她最不想在自己落魄的时候,还遇见程令斐,还被他看到,自己已经是一根枯槁的蓬草,在大漠里断了根,离开了唯一能让她呼吸的水,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任长乐没有过去,她疯了一样往外冲。
任胥和程令斐都是一惊,两个男人起身追着她,任长乐知道自己跑不过两个年轻男人,拼尽一身残余的力气,冲到营帐外头的一根木桩上,一头便撞死了。
对于任胥而言,最大的噩梦并不是他上辈子被盛迟暮一刀扎入胸骨,死无葬身之地,而是,他所在意的,想要珍惜的,到了最后一个都没有留住。他把这副臭皮囊留在了沙漠的风里、沙子里,勉强算与大梁的山川共枕而同朽了,这竟然是他身为一个皇帝唯一为大梁做的事。
“任胥……”
盛迟暮将头靠在他的颈窝处,抱着他的腰,微微扭动着身子,任胥被撩拨得思绪一下子跑回来,热情又高涨,俊脸憋出两朵红云来。
他抱紧自己的娇妻,“嗯?暮暮还想问什么?”
盛迟暮低低地埋下头,过了好久,才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呢,如果有上辈子,我和你在一起了么?”
任胥眉心一跳,他差点便弹坐了回去,盛迟暮才察觉到他的异状,正要松手找他的目光,任胥压住她的软手,抚了抚,眼底幽深得像两团砚台上方磨好的墨,嘴角却状似开怀地咧开,“嗯。”
“我们恩爱么?”
“非常非常恩爱,一天不在一起都不行,我恨不得把你拴在裤腰带上。”
“哦……”盛迟暮微微脸红,也不想松手了,就让他一直抱着好了,她的夫君身体暖暖的,像只火炉。
第38章
任胥撒了个谎。
他怕自己说出来盛迟暮多想, 上辈子他一头栽在她身上,吃了很多苦头,除了他, 盛家的定远侯和盛曜战死, 盛昀身败名裂被驱逐,瀚城大乱, 民不聊生。他也是从血腥和硝烟里厮杀出来的,亲眼见过白骨露野, 那几年大梁边境没有下过一滴雨, 缺水断粮, 赤地千地,人活着,犹如狗一样在地上爬, 扒着草灰,吃着不知道能不能吃的毒草。
任胥不愿将这些噩梦带到现在,他正想办法阻止平南王的阴谋,瓦解平南府的势力。
晋安帝已经将封赏萧齐的圣旨拟好, 正待下达。
盛迟暮耳热地伏在任胥肩头,心里想着上辈子如胶似漆的画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梨花含雨的一双眸微微漾开碧波,清幽如陌上梳林。后脑被他一只手扣着,盛迟暮的唇被他摁在肩头,勉强能发出闷闷的声音:“所以殿下才……答应了娶我?”
如果这么想, 好像一切都能解释了。
任胥扬眉,“嗯,可以这么……想。”
盛迟暮“哦”一声,又问:“那殿下上一世是不是纳了不少嫔妃?”
任胥哭笑不得,觉得吃醋都不形于色的暮暮真是可爱极了,老实地点头,“有一二十个。”
怕她动怒,又忙解释道:“我没……碰过。”
隔了好久,才听到一个不那么温柔了的声音:“殿下既然娶了,怎么会不碰,真难令人信服。”
怎么证明他上辈子是清白之身?任胥想了想,不过,这些证明了也没什么用,这辈子他可是完完全全地把童子身都送给她了。任胥嘻嘻笑起来,“我会丹青啊,画了一幅暮暮挂在房里,想着你就……”
他耸了耸眉毛,如果盛迟暮现在看得见,又要觉得她的夫君坏得很。
可是她偏偏又问:“上辈子我嫁给了你,想着我的时候,难道不能找我?殿下为什么多此一举?”
“……”被套进去了。
任胥满脸黑线地搔了搔后脑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盛迟暮坐起身,清湛的眼波盯着他,明明犹如一泓秋潭温澈,却偏偏能看得人脊背发凉。
任胥忽然坐过来,一本正经地抱住她,“我要是每次想的时候,暮暮你都愿意的话,那咱们便试试看。”
“怎么……”
话音一落,嘴唇就被任胥噙住了。
他辗转地轻车熟路地撬开她的齿关,盛迟暮微微睖睁,胸口某个地方因为呼吸不匀跳得飞快起来,任胥深吻着娇妻的红唇,用唇舌与她痴缠。
盛迟暮越来越发觉,能让她动了七情六欲,有了喜怒哀乐的人,只有任胥。想到他就觉得甜蜜,就觉得这世间有一种天荒地老的静谧,唾手可得。
任胥的吻技愈发娴熟了,盛迟暮被他拦手抱住柔软如水的一截细腰,呼吸都忘了,更难记得方才俩人讨论的话题,被他一把抽了衣带放到了床榻上,两个人又开始纠缠起来。
最后盛迟暮被闹得浑身红痕,靠在枕上软绵绵地睡着了。
任胥抱着脸色红润,薄汗湿透香衣的娇妻,像捧了一朵娇嫩的丁香花似的,他满意地欣赏着,娇妻身上全是自己的体息。任胥乐呵呵地傻笑起来,什么不愉快的都忘了,抱着睡熟的盛迟暮抵着额尖,闭上眼眸休憩,呼吸静静相闻,岁月恬静至此。
除夕在满城灯花焰火之中盛装而至。
梁宫里头禁烟火,但年节是除外的,外头一圈一圈五色斑斓的流焰绯灿如流星。
晋安帝今年无心宴饷大臣,将宫里头的人都召集了在永安宫里吃年夜饭,马皇后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美食,帝后独坐一桌,任胥同盛迟暮坐一桌,任覃任贺坐一桌,唯独长宜那桌只有她一个人。
永安宫里连用箸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那个本该待在汉芳斋,已经待字闺中多年的公主,她已经同一个靠不住的男人远走高飞了。
晋安帝忽道:“朕一直属意萧战为婿,是看中他的才干,没曾想他行事如此轻浮,即便他是真心喜欢着长乐,也配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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