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既然忌惮,她又为什么要闹上衙门呢?
萧锦云想不明白,只听村里人都在传,说刘奶奶和刘灵儿都被衙门的人拘走了。
那时她正在房子后面那块地上播种子,前些天虽然经过陈礼州那么一次惊吓,不过,好在有惊无险,菜种也留下了。
听到消息,她菜种都没播完,扛着锄头跑回去,锁了门就往江先生家奔。
有人告状告到县衙,这在村里还是稀罕的。乡里人大多老实,不过有些东加长西家短的事,也最多交给村长或者里正调解一番,或各打三十大板,就算是过去了。
真真实实告到县衙里去的,还真是不多见。
好在县衙距他们这里不算很远,赶车的话,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官差是骑马来的,还要快点。
萧锦云没有车,这村里肯借她的,也只有江先生。
更何况,这件事她也想听听江先生的意见。但到了江先生家才知道,他已经出门好几日了,听说是去江宁城里了。
萧锦云急得团团转,好在江师母也是个菩萨心肠的人,见她那模样,晓得她是有急事,便把家里那辆马车借给她了。
萧锦云驾着马车直奔县衙去,等到时,案子已经开审了。
衙门外围了一圈人,都是看热闹的百姓。萧锦云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就听县官已经下了定论:“犯妇张刘氏纵女行凶,犯女刘氏行凶伤人,本该收监发配,但本官念及犯妇年岁已大,犯女神志不清,额外开恩。”
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但收监可免,处罚难逃。按照本朝律例,罚银二两,各打五个板子,以儆效尤。”
说话间,手已经伸到那个写着“严”字的签筒里,抽出一支黑签,扔到地上,道:“着实打!”
纵然在人群里,萧锦云的身子也抖了抖。
她从前翻到过一本写闲话官场的书,就放在江先生书房最后一格书架上。大都是写荒诞之语,江先生说,是上不得大台面的东西。
但又叹口气,说,书里的学问倒是大得很。
于是有一回萧锦云去借书的时候,就顺便借来翻了翻。
据书里说,这县官审案打板子,其实是有讲究的。首先,是闻其声,板子落在身上的轻重,跟县官问案声音的分贝有莫大干系。
若县官喊得是“朝死处打”,衙役便要用出吃奶的劲儿;如果县官只是喊“往狠里打”,就是向衙役发出逼供的信号,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那种审问半天,犯人抵死不认的情况下。
还有就是“着实打”和“着力打”,着实打要比着力打更重一些。或者就是对有点关系,但是送礼力度不够的,就喊“用力打”。
最后一种就是,既有关系,用送足了礼的犯人,就喊“用心打”。衙役们心领神会,就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用何种刑拘笞打,打哪个部位,腿还是臀还是背,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书上便说了,这打板子里的学问可大着。
公堂之上,县官手边除了惊堂木,还有四个签筒,分别写着“执”“法”“严”“明”,写“执”字的签筒里放的是逮捕的令签。
其它三个筒分别放白、黑、红三种颜色的令签,白签每签打一板,黑签每签打五板,红签每签打十板。
令签一旦丢出去,就不能再收回,案子也就成了铁案,不能改判。
这正好昭示了公堂之上,“明镜高悬”的官家威严。
萧锦云不晓得书上记载的是否属实,可是刚刚公堂上那句“着实打”,萧锦云也着实替刘奶奶和灵儿姐捏了一把汗。
虽然只有五个板子,但她们到底是女流之辈,灵儿姐生得细皮嫩肉的,而刘奶奶又到底老了,能不能承受得了这几个板子?
但是官令已下,官威在那里,这件事就没有改变的余地。
周遭的百姓还围在那里,指指点点,有人在摇头:“怎么惹上这样的官司,我看那娘俩,嘴可叼得很。”
萧锦云转过头去看那人一眼,不知她说的娘俩是谁,刘灵儿和刘奶奶是娘俩,她那位舅娘和表哥也是娘俩。
萧锦云环视一周,倒没看到舅舅和表姐。不过也在情理中,官家之地,无事还是少惹是非。
舅舅是陈家掌家人,表姐又是未出嫁的黄花闺女,都不宜来这里抛头露面。
但萧锦云又听那人身边的人道:“可不是,我看他们跟陆知县,恐怕也是有关系的。”
这句话,大约便是说的舅娘他们了。
只见刚才说话的人摇摇头:“天高皇帝远的,现在这年头,当官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旁边的人里面拍她一下,“你可仔细被人听到。”
两人议论着,公堂上已经开始行刑。刘奶奶整个人枯瘦得像根柴火,被那些公差两边拖着走。
刘灵儿见状就要扑上去,被两边早有准备的公差扑上来按住了。
见那些人摁住自己,刘灵儿忽然就发了疯,又吼又叫地挣扎起来。更多的公差上去帮忙,有人拿出早准备好的绳子,几人粗手粗脚地把刘灵儿绑了个结实。
舅娘王氏在一旁看着,落井下石:“这个疯女人,还敢冲撞公堂,公差大人,您可得好好教训教训她才是。”
公差绑了刘灵儿拖下去,并没有理会王氏的话。
王氏吃了个瘪,却也不敢发作。平日在乡里,她虽泼皮得很,但是在公堂上,却还抡得清自己的斤两。
公差把刘灵儿扔在地上,饶是她大喊大叫,那竹板子还是一下一下地落在她背上。刘灵儿惊叫起来,杀猪一样的嚎叫,却挣不脱那绑在身上的绳子,只让自己显得越发滑稽。
围在衙门外的人都笑起来。
第12章:被冤入狱
萧锦云看不下去了,转身挤出人群。她虽然来得迟,但也看出这场案子审得不对,结案结得草率,连程序也不对。
她从前在江先生那里翻过一些关于本朝律例的书,虽然写得不全,但也提到过,官老爷在衙门过堂审案的时候,首先必须要取得口供。
取得口供后三日,还要复审,以观其供词是否相同,复审以后才能进行判决,且还要向被告宣读判词,叫“读鞫”。
判决后,犯人是能够请求“乞鞫”的,这个她在江先生口中也听过,口头上好像就叫复讯。
期限为三个月。
萧锦云能记得的也就这些,她听江先生提起过,本朝的律例都比较散乱,没有被统一整合,只能散见于一些书籍。
且稍微写得全面点的书,都被收录进皇宫的书库了。
先生说,君为上,君王掌握着全民之智,大唐的律例,只有皇上皇子们才有资格知晓。
那时候,萧锦云还不甚明白,可她仰头看着先生那模样,却也晓得,他并不认同这些话。他说:“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民知有辟,则不忌上。并有争心,以徽于书,而徼幸以成之,弗可为矣!”
这些话,萧锦云并没有听懂,但是最后一句,她却牢记在了心里:“国将亡,必多制”。
念完这句话,先生没再说什么,只负手走出了书房。萧锦云看不到他的目光,却看到他的背影,带着几分萧索。
“国将亡,必多制”,直到后来她看了很多书,才知道,那些道理根本说不通。
萧锦云挤出人群,还能听到背后传来的尖叫。脚步顿了顿,忍不住回头,却只看到人头攒动的公堂上,那四个高高挂起的“明镜高悬”。
她转回头,叹了口气,往栓马车的方向走去。
但走了几步,却听身后有人喊:“先生,方先生。”
是表哥陈礼州的声音,萧锦云从小就怕表哥和舅娘,对他们的声音也格外熟悉。这会儿她还没有走出很远,听到这个声音,连头都不敢回了。
但又好奇,表哥是跟舅娘一耳光扇下来的,自小跋扈,给他当了这么多年的跟班,也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客气过。
就连对舅娘和舅舅,也难得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脚步顿了一瞬,萧锦云就近找了个木桩,掩耳盗铃地躲到后面,陈礼州其实只要抬眼过来就能看到她。
可也巧了,陈礼州偏偏没忘这边看,只走到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男子身边,停下了脚步。两人皆侧脸朝着这边,萧锦云能看清六七分。
那中年男子倒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停下来,朝陈礼州作了个揖,陈礼州连忙扶起他,回了个端端正正的鞠躬礼。
“多谢先生出手相助,才为我们母子讨回了公道。”
说着从袖中掏出几块细碎的东西,摊开在手心里,那东西在太阳底下闪着光。陈礼州又说:“这是答应给先生的酬谢,还望先生收下。”
陈礼州难得这么懂礼一回,那人也不客气,只笑笑,把银子收入了手心。
萧锦云心里一动,陈礼州那些话方才她都听在耳中。加上他叫了那声“方先生”,萧锦云已经大概可以确定男子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