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云听出这话里有戏谑,却不知为何还是被那笑容晃花了眼。沈珩笑起来,只轻轻勾一勾嘴角,如那秋天里的一片毫毛,轻轻地飘下来,落在人的肩头。
惊不起一丝涟漪,却偏觉那满湖的春水都在荡漾。
萧锦云不自觉红了脸,低下头去,“打人不就图个痛快,那时候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从前便是这么欺负我的。”
停了停,忽然抬起头来,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但又带着忐忑,问沈珩:“我就是这么长大的,是不是挺招人看不起?”
摇摇头,最近浮起一丝苦笑:“还有比这更惨的,我也不是不想反抗,但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反抗一次反而挨打更多,后来我也就学会了忍耐。”
“那时候我觉得舅舅也挺可怜,总是护着我,为了我和舅娘讲嘴,惹得舅娘哭闹,可最后还是护不住我。”
她的目光从沈珩背后看出去,看向窗外那漆黑的天,便如同当年她看到的自己的未来。
“其实现在想想,舅舅若真想护,哪有护不住的……”
她手里那双竹筷就在碗里拨弄来拨弄去,看着那一颗颗发涨煮熟的米,继续说下去:“我也不愿意被欺负,所以总在给他们做衣服的时候,用破布缝几个小人,放在床底下,拿针来扎。恨极的时候,便诅咒他们快点死。”
说这些话的时候,萧锦云也不觉得有什么恨,小孩子的那些恨大约都不叫恨。只是委屈罢了,从前她也曾渴望,有一天能被人捧在手心,仔细地收藏,小心地爱护。
可是从做这些事开始,她却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个好人。
就像今日打陈淑兰,她就是想她死的。江先生曾经说过,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恶魔,贪念嗔痴皆由此而生。
人的一生都在与这位恶魔战斗,好坏不过一念之间,人性占了上风,便是好,魔性占了上风,便是坏。
萧锦云听不懂,但她却觉得,某个时刻或许自己见过那只恶魔。
桌上放着一屉水晶玲珑饺,沈珩夹了一块,放在萧锦云碗里:“你能把这些说出来,说明你心里是坦荡的,真正的坏人,不会把自己坏的一面告诉别人。”
萧锦云猛地抬起头,沈珩竟是看出她在想什么了吗?
可她看着沈珩,却没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不妥。只听他又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解决周氏这个麻烦。”
听他这么一说,萧锦云的思绪被拉回来,知道自己说多了,有些窘迫。但看沈珩的从容,刘奶奶侧过头和刘灵儿说着什么,似乎也并未在意。
便想了想,道:“周氏的确是麻烦,原本这件事便是子虚乌有,可是有周氏作证……”说到这里话锋忽止,有些担忧地拧了拧眉头。
沈珩看着她,“你想到什么,没事,说出来大家听听。”
“周氏虽然难缠,但也只是个农妇,没什么见识,也不愿意扛事情。这事儿她能来作证,陈家肯定是给了好处的。”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道:“陈家能收买周氏,我们未必不能。只是,我担心那个为陈家出主意的……”
看向沈珩。
沈珩也微微拧眉,点头:“的确是不好对付,今天公堂之上,那些切入点都不错。别说平常人,就是熟读过《唐律》的人,恐怕一不小心也会被难住。”
萧锦云也赞同,如果沈珩不知道那个什么“敕令”,恐怕今日他们在公堂上就已经输了。
还有杜家忽然反目的事,萧锦云还不知道陈礼州,只凭他,就算说破天也未必梦说服杜家如此。
萧锦云也不多言,沈珩这么说,肯定已经知道陈家背后那个人是谁了。
第53章:策反证人
萧锦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方世杰为什么会跟陈礼州走到一起,又为什么要这么三番五次地帮他。
从前她听过方世杰那些事,虽然恃才傲物了些,却也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从前就算是富贵人家送上银子去,他也未必肯接。
但是昧良心的事,倒也不是没做过。
接不接案子,出不出主意,都看他的心情。
那么他帮陈礼州呢,又是为了什么?
萧锦云本能地觉得,没那么简单。方世杰从牢狱里被放出来这几年,整个人都收敛了。也不再接官司,整个舟山县都很难再听到他的消息了。
萧锦云把这猜测跟沈珩一说,沈珩也拧着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不管这方世杰是为了什么,但这个人不好对付。若跟他周旋需要费些时日,但我们这个案子,最好不要再拖下去。”
萧锦云明白他的意思,拖久了大家虽然流言蜚语少了,但大家心里也就都那么认定了。更何况,这些日子,舟山县还很乱。
从第一个命案开始,当晚客栈被查封,而今天,又发生了一起命案。
再拖,不知道他们这无足轻重的案子,会拖成什么样子。
“那你的意思是……先从周寡妇入手?”
这周寡妇没什么见识,除了东加长西家短喜欢碎嘴,贪财爱占小便宜,实在没有什么太多的心计。
从她这里破坏对方的打算,的确是最容易的。
沈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萧锦云自顾自说下去:“那明日我回乡下一趟。”
沈珩仍没答。
刘奶奶却有些怯畏地看过来,“不如我去吧,锦丫头现在回去,村里那些人都会注意到。我和灵儿一向不招人看,不容易招人眼。就算有人看到,我们跟着官司没什么关系,那些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
沈珩看着萧锦云,萧锦云这才明白过来,有些窘迫,自己真是疏忽了,刘奶奶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她竟然没有想通。
这种时候,最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不然就算最后说服周寡妇,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但刘奶奶的主意,沈珩也没点头,想了想,才说:“他们既然找上那周氏,肯定就有办法封住她的嘴。你们去谈未必管用,不过,倒真是需要刘奶奶帮个忙。”
刘奶奶听沈珩这么说,忙不迭点头,“哎,您说。”
“明日我会给您找辆合适的马车,您去送个信就行,让那周氏自己来找我们。”
“这……”刘奶奶看看萧锦云,有些不安,“那女人,她能来吗?”
沈珩笑笑:“给她许诺一个更大的好处,她自然就来了。”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第二天一早,刘奶奶沈珩便找了马车送刘奶奶回去。刘灵儿跟刘奶奶寸步不离,也跟着一起走了。
萧锦云送他们离开,回来正遇见一个人从沈珩房间出来。
她的脚步停了停,那人已经关上门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那人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头。萧锦云见过这个人,正是沈珩身边那个叫青阳的侍从。
青阳朝她走过来,每一个都才得很实,却又轻得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萧锦云朝他笑笑,打招呼:“青阳大哥。”
大概没有想到她会开口,青阳的脚步顿了下,末了,还是“嗯”了一声,才继续往前走。
萧锦云回头看了眼他的背影,她只觉得,这个青阳定也不是简单的人。
正准备会自己的房间,见那房门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沈珩。看到萧锦云呆呆地站在那里,展颜一笑。
“怎么傻站着?”
沈珩走过来,脚步停在她面前。
萧锦云收回思绪,笑道:“我刚才看到青阳的,他不是杜家的人吗,怎么会在这里?”
沈珩打量他一眼,笑:“锦云这是明知故问。”
萧锦云“啊”了一声,但忽然明白过来,有些窘迫,道:“我只是猜测,前几天桃枝告诉我,她是跟着你来的。所以我想,青阳和青云应该是你带来的吧?”
沈珩点头:“他们都是跟着我一起来的。”
萧锦云又想到什么:“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沈珩知道她要问什么,答:“那时我急着去凤凰岭找人,半途发生了一些事,跟他们走散了。”
说着,顺着二楼阳台的木栅栏往楼下瞧了瞧,今日阳光大好,万里无云,楼下那青石板铺成的官道两旁,种满了杨柳,这时节早已是翠绿鲜艳。
青阳正在一棵柳树边上解马绳,背对着他们,沈珩瞧了一眼收回目光,对着萧锦云道:“我要出去一日,你先在这里住下,我会赶在明日周氏来之前回来。”
萧锦云不好意思问沈珩去哪里,便只嘱一声:“你小心点儿。”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
从前她见过乡下,那些汉子出去谋生的时候,家里的婆娘便是这么说的。
但是话已出口,她只能佯装没有察觉,同沈珩道了别头也不回地往自己房间去了。
萧锦云自己在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下楼吃饭,果见沈珩从客栈外回来,身后还带着一个青衣儒冠的男人。
男人约而立之年,生得唇红齿白,乍看之下便是个文弱书生。可举止之间从容有礼,丝毫不见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