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的时候,烈焰当空,连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
李修尧见沈沅身上穿的衣裙虽然都是轻薄透气的银条纱,可这样的站在日头底下定然还是很热的。他都能看到她鼻尖上沁出了几滴细密的汗珠。抬眼四面一望,见右侧有一株碗口粗细的银杏树。虽然算不得枝叶繁茂,但总归是能遮挡住一些日光的。
他下意识的就伸了右手出去,想要握住她的手,领她到银杏树的树荫下去躲避日光。但手伸到半空,想着这样会唐突她,她心中定然会不喜的,于是又硬生生的将已经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转而开口温和的说着:“沈姑娘,那边有株银杏树,可以遮挡一些日光。不如我们去银杏树树荫下站着等令妹想通出来,你觉得如何?”
语气中带了些小心翼翼,有些害怕沈沅会不愿意。
而沈沅见李修尧在这里,确实是觉得心中有些不自在的,有心想要委婉的让他现在就离开。但他才刚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若没有他,她怎么会知道红杏的事?那今儿也不能给沈湘下这一剂猛药了。而且他还事先事无巨细的都替她安排好了。想必若没有张侍卫在这里,她们想要进这院子只怕也没有这么顺利。而现在李修尧之所以会过来,想必也是一片好心。她又怎么能因为自己和他相处的时候觉得心中不自在而让他离开呢?
想想他确实帮了自己许多。回京路上水匪的事,承恩寺里的事,前几日在西池的事,还有这次沈湘的事……
想到这里,沈沅心中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李修尧的这些恩情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她这辈子原是不想和李家的任何人扯上关系的,但偏偏她现在又受了李修尧的这许多恩情。
她就对李修尧深深的拜了下去,诚恳的道谢:“自相识至今,李大人帮了小女这么多,这些恩情,小女实在无以为报,只能……”
话未说完,忽然就听到沈湘带哭的声音在叫着:“长姐。”
沈沅忙抬头望了过去,就见沈湘正满面泪痕的站在门口望着她。一见沈沅也在看她,她便哭着跑了过来,扑到了她的怀里。也顾不上有外人在场,就放声大哭了起来。
明明沈沅刚刚心中还是对她伤心失望,觉得心灰意冷,很不想再管她,但这会儿见沈湘扑在自己怀中哭的这样的伤心,她心中止不住的就心疼了起来。
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还能怎么样呢?
她对着李修尧歉意的笑了笑,开口同他说了作辞的话,然后握着沈湘的手,牵着她往院外走去。
头顶是白灼灼的日光光辉,耳边是清幽幽的蝉鸣声。李修尧看着沈沅纤秀的背影,心中默默的想着,你自己也说欠了我这么多的恩情,那么你打算怎么偿还呢?
不过到底还是不放心的,所以吩咐下张侍卫暗中护送着沈沅姐妹两个平安到府,自己则是带着齐明和另一个护卫转身又回了都督衙署。
现在储君之位未明,有些事自然是要提早做些准备的。
沈湘坐上了马车之后,依然只一直哭着。沈沅也不开口劝她,只坐在一旁默默的看她,由着她哭。
哭出来也没什么不好的。总好过于全都压在心中,时时想这些事,到时难免就会钻了牛角尖。
等到沈湘哭的差不多了,沈沅才将自己手中拿着的浅碧色手帕子递了过去。沈湘接了过来,胡乱的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抬头看沈沅:“长姐,我再想不到他,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其实一开始沈沅说红杏腹中怀的孩子是薛玉树的时候她还是不信的,只以为沈沅这是故意的找了人过来当面演戏给她看,为的就是让她往后再不同薛玉树来往。可随后当她听到红杏称呼薛玉树为檀郞的时候,她就知道沈沅没有骗她。
檀郞是薛玉树的小名,非亲近之人不能知。当初她自己也是那夜薛玉树约了她相见,两个人说话亲密之时,薛玉树笑着告诉她他的小名叫檀郞的,让她往后两人单独相处支持唤他为檀郞。即便沈沅再能找个人过来演戏给她看,可那个红杏如何会称呼薛玉树为檀郞?随后等沈沅怒而出屋之后,她又问了红杏一些话,更加能肯定沈沅先前说的话不错了。
“长姐,”沈湘想到这里,越发的泪流满面了,“我不该错信你的话,更不该不听你的话。我,我好悔啊。”
说着,眼泪水又如滚珠似的,沿着她的面颊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沈沅叹了一口气,倾身过去握住了她的手:“现在知道这些也还算不得晚。”
总算是赶在大错还没有铸成前让沈湘明白了这事,沈沅心中也是觉得欣慰的。
沈湘听了,一面点着头,一面眼泪水还是不停的流了出来。沈沅就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的说着:“哭吧。好好的哭一场,等哭过了,你也就醒悟了。往后也该要慢慢的学着辨认是非了。”
人总要痛过,才会长大。所以若说起来,长大其实是一件残酷的事。
等回到了沈府,沈沅严厉的叮嘱了木莲,让她不能将今儿发生的事告知其他任何一个人。又嘱咐了沈湘,便是她心中再如何的气愤悲痛,也万不能去找薛玉树,当着他的面质问他。
一来这样就弄得这事阖府人尽皆知了,往后少不得的还要被多嘴的仆妇传到外面去,于沈湘的婚事总归是不利的。而二来,沈沅还想要利用薛玉树来对付薛姨娘和沈澜。
再过一个多月,父亲就会续弦。到时那位姚姑娘进了门,她自然要将手中掌中馈的权利交出去,到时只怕更难对薛姨娘做手脚了。
只是母亲的事……
沈沅坐在炕沿上微蹙了眉,心中想着,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昔日母亲身边的那些丫头。虽然她现在手中是握有一些对薛姨娘不利的证据不错,但她总是想着要查明母亲的事。若证明了当初确实是薛姨娘在背后搞的鬼,那想必这会成为薛姨娘致命的一击。
谋害正室夫人,这可比什么贪钱,暗中为自己置办田产,唆使人教坏嫡子嫡女的罪名重多了。
她心中想这些事想的正出神,旁人自然是不敢打扰的。便是豆蔻奉了茶过来也是屏息静气的,再不敢出一丝声响。
只是豆蔻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拿了盖碗原是要放在沈沅手边的螺钿花梨木小炕桌上的,不想手一抖,那盖碗偏生就放到了炕桌边沿上,还有一半悬着空呢。这样如何能牢靠?只怕稍微的被风吹一吹这盖碗就能立时落下来。
而果然,豆蔻放下盖碗之后,正转身要走,就只听得背后哗啷啷一声脆响。她忙转身来看,就见那盖碗已经落到了地上,还将沈沅身上穿的那条浅蓝色挑线纱裙的裙角都给溅了茶水。
沈沅也吓了一跳,忙回神低头望着地面,就见满地面都滚着细碎的碎瓷片。自己的裙角也湿了一大片。
采薇原还在外面轻声的同青荷说话儿,听到里面发出的声响,两个人赶忙的跑进来一看。
青荷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就嗐声顿脚的说道:“这可是姑娘最喜欢的盖碗了。一总儿就这么两只,宣窑的,还是前朝传下来的。在常州的时候被小表少爷不小心给砸碎了一只,统共就剩了这么一只,没想到现在又砸碎了。”
说着,又不住的叹气。
豆蔻纵然不懂什么宣窑不宣窑的,但听青荷这样说,心中也知道这盖碗极贵重的。当下她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哭道:“姑娘,奴婢,奴婢……”
沈沅这时正在说青荷:“便是再怎么好的瓷器,总归难免会有失手砸碎的时候。不然若都能好好儿的,前朝那些传下来的瓷器该有多少?总是传下来的东西少,才称得上是名贵。但再名贵的东西,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东西罢了,能有人名贵?”
说着,就让采薇过来扶豆蔻起来,又让青荷去拿了笤帚过来将地上的碎瓷片扫一扫。
青荷答应着出去拿笤帚了,采薇则走过来,弯腰去扶豆蔻起来。
豆蔻被扶起来的时候还在哭着。又说道:“姑娘,奴婢实在是粗心大意。您,您发奴婢吧。”
“罚你做什么?”沈沅轻描淡写的,“不过是一只盖碗罢了。大不了再换其他的盖碗也就是了。难不成用这盖碗喝茶,就能喝出人参汤的味道来不成?”
豆蔻万没想到沈沅不仅没有责罚自己,反倒还这样的说。当下她掌不住的就轻嗤一声的笑出了声来。
但沈沅虽然面上如此说,心中依然还是觉得惋惜的。
这一对盖碗原还是母亲给她的。细腻通透的白瓷,上面只简简单单的绘了一丛墨竹。看着再素净,也再大方不过。在常州的时候被表兄的长子不小心砸碎了一只,剩下的这一只她看的甚宝贵,但没想到今儿还是被砸碎了。
不过她虽然如此说,豆蔻依然还是觉得心中极愧疚的,当下就低低的说着:“姑娘。奴婢手脚笨,您……”
一语未了,忽然就觉额头上一阵凉意。原来是沈沅伸手过来探她的额头。
她吓了一跳,忙抬头看沈沅,目光中有不安。
就见沈沅正微蹙了眉头在看她:“你额头有些烫,怎么了,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