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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宁天下 (小叉)


而隔着一张新打木桌与他对坐的男人,却是截然相反。他头上插着一根挺粗的银簪,一身上等细棉的衣裳,只可惜满脸褶子不说,一双老而昏沉的眼睛里还闪着精明而刻薄的光。
梓言面上含笑,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对方眼里的轻蔑似的,将一个缎子做的荷包朝男人那里推了推,“我的事就要麻烦阿叔了。”
荷包虽然小,鼓起来的样子却显然装的是碎银不是铜板,看大小总有个一两多些。老男人看着荷包之后,表情立刻切换到柔和那里。他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以跟他年纪完全不相称的敏捷把荷包捏在了手里。待他把荷包塞进自己的口袋之后,表情才又朝之前的不屑偏了过去,“我自是尽心的,不过你也知道,你这样的真是有些难了。”
“难”……啊。
梓言有一时的茫然。
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男人是媒人。梓言找他自然是为了婚事,而他虽然一副到手的银子别想他再还出来的样子,倒也说的是实话。
“不过是想有个人在屋子里,别冷清得像坟地一样。”梓言强拉起唇角,“别的还能想什么呢。”
不久之前,他为了一个他这辈子都可望不可及的人去细读过整本的《户婚律》。但是读完之后,却只是让心里还奢望着一丝侥幸的他彻底灰了心。
人是分三六九等的。
便是户籍上来说,对面坐的这个媒人虽然也要归进贱籍里,却比他这种伎子要好上太多。至少他这个媒人的儿子还有资格选进王府去侍候“她”,而他想要进王府的唯一可能大概就是烧成灰之后顺着风飘进去。那种平日关在院子里训练,饮宴时客人一招手就能带回房随便用的舞伎,他连这种都是没资格的。
所以,如果“她”不来见他……
再怎么刻意避免去想那个名字,心里却依旧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闷痛。
伎子还谈什么感情,这是哪门子的笑话?
他十三岁开了苞,之后四年多的时间里就几乎没断过客人。前头才哭湿一条帕子,只要客人前脚踏出门口,他就能懒腰一伸问下个是不是该笑了。
他告诉自己东宫的正君都惦记上他了,他还能怎么样?他除了乖乖听话,还能做什么?民尚且不与官斗,何况他这种脚底泥。
他说了他觉得应该说的话,气走了那个年轻气盛的大小姐。当时虽然心里难过,但是他觉得自己能挺过去的。横竖他的心早就跟身体一样又臭又脏,哪里还会感觉到什么“心痛”。
他是这样觉得的,但是渐渐的,在他自己发觉以前,他开始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兴趣。
提不起精神梳妆打扮,往常好吃的好玩的没了吸引力。
迎接客人毫无意义,挹翠楼挣不挣钱的也无所谓。
“你也别这么说。”许是见他说得可怜,对面那个媒人语气也松了点,“别怪我说话太实在,你就没个相熟的人?就算是在外头置个宅子,也总好过嫁去匠户不是?”
外室……么。
她但凡开这个口,他自然是千肯万肯的。横竖从来都不是日日能见到她的,外宅虽见不得光,好歹总算是她的人了。
但是,她是不会这么委屈他的。
梓言心里才泛起一点甜,立刻就被漫天的酸涩掩盖了过去。
早知道现在这样,当初就不该盼着那一线入府的希望,迟迟不开这个口去求她。
“看你这个样子,是真有这个人了?”媒人虽然老悖,到底经过的多,见梓言的神态就猜中了几分,“说难听点,你也不是什么闺阁公子,便豁出脸皮去再去求求如何?有那么一两分的情分在,总好过那些死了男人的鳏妇。”
再去……
求她?
梓言一怔,随后心里只能泛起一片苦涩。
李凤宁那人,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当年她曾经不小心漏过一句话来,说是一个叫“诸葛其”的人“吃里扒外”。梓言除了能看出李凤宁相当生气之外,甚至不知道这个诸葛其是谁。
没想到几日后李凤宁就带着一个“诸葛冼马”来了挹翠楼。梓言作为挹翠楼的老板自然是要在门口迎接客人的,虽只寥寥几句,却大约明白这位姓诸葛的大人应该是东宫的属官,表情神态都是十分的春风得意,一直在夸口自己如何受太女的重用和信任。
而次日一早,便有传言说东宫冼马的家里起出好几件贼赃。她虽然大喊大叫“有人构陷”,但是因为确确实实有了证物,那位诸葛大人直接被夺职,罚回家闭门思过。
梓言直觉这件事与李凤宁有关,且未必是出自于太女授意,一个不好便是她的自作主张。只是就算不说她是如何在太女之前就已经知道有人“吃里扒外”,也不管她是怎么把贼赃放进一个朝廷官员的宅院里,只酒宴上她的表情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就算诸葛冼马只是她的推测,那她对魏王的态度则更是明明白白。谁都不会比梓言听过更多她的辛酸和抱怨,但是外头何尝有一句她忤逆不孝的传闻?
如果她想忍的话,她是能忍的。
而越能忍的人,通常也越记仇。
梓言从来不会忘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李凤宁的眼神,还有那句……
“从来都不认识”。
梓言整颗心都是一颤。
那一句轻到没有任何力度的句子,却蕴含着最深的恼恨。
她是……
永远不会原谅他了。
想到这里,梓言只觉得鼻子又是一酸。
“唉,如果没有也没办法。”
对面响起声音的时候,梓言才反应过来这屋子里还有个人在,“抱歉,让阿叔见笑了。”
媒人还没说话,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哐哐的敲门声,然后“吱呀”一声,老旧的门因为承受不住敲门的力道而打开,发出刺耳的声响。梓言自死了心再也见不到李凤宁之后,便从挹翠楼里脱了身出来,如今自赁了一个小院住着。邻里颇有几个知道他的来历,所以也不与他来往,如今有人寻上门来倒是少见。
梓言起身走到房门口,却见院子里已经站了个女人。她眉目疏朗,于是就连表情里带着的一两分懒散与太过明显的嫌弃,看着也不觉特别刺眼了。梓言一扫她脚上的官靴,先福身一礼,然后道:“这里只我单身一人住着,不知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对方显然一怔。她再度上下看了梓言一眼,“梓言公子?”
还真是来找他的。
“是。”梓言道,“小人就是梓言。”
“闲话也不多说。”女人站在小院里,丝毫没有朝前再进一步的意思,“梓言公子可愿进魏王府?”
魏……
自诩向来八面玲珑的梓言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久久地都反应不过来。
她刚才说什么……魏王府?






第20章 消息
宋章生于永隆十三年,她于永隆卅四年及第的时候,刚刚满二十一岁。
通过科考也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踩进考场之前先要查五代六亲清白,之后礼乐射御书数轮番着来,于是能及第,还是在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上及第,真真是能称一声年轻出众的了。也所以当年宋章心存大志,一边看不起那些蒙着母姐荫蔽的纨绔们,一边咬着牙埋头苦干也并非什么太出奇的事。
只是,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也不是谁都有那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亏得宋章不算蠢,才险险避过几次无妄之灾。只是人虽然好好地没事,雄心壮志也消磨得所剩无几。于是她看准了机会,在长宁六年的时候想办法去了魏王府。
魏王此人在一班大臣的嘴里,明面上说她“恭谨守礼”,暗地里都笑她“窝囊呆木”。宋章本来就是避事求安稳,魏王府自然就是个最好的去处。
一晃,七年过去了。
李端在公务上渐渐倚重她,私底下也是朋友论交。自来士为知己者死,入府七年后的现在,宋章倒真是实心实意地在为李端着想。
也所以在李凤宁在一住十来日后,宋章只能带着魏王府的礼单求见太女。在感谢她的照之后,顺便要求见见“我家大小姐”了。
“宋长史请小心脚下。”两个东宫宫侍在卵石铺成的花园小道上走着。
宋章再想守礼也不敢离得太远。
小道本就蜿蜒,四下里又是花木茂密,在东宫里跟丢了引路人,她大概也只能原地呆站到有人来寻她为止了。
“宋长史今天是有急事跟小姐说?”看着年轻,也略活泼些的宫侍脚下走得轻快,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带着满满的好奇。
宋章一怔,只是她还没答话,年长些的歪过头看了年轻的那个一眼,意似警告。
“问问怎么了,”年轻的那个却并不怕他,声音还响了起来,“这么多年来,哪回见过魏王府还来人的?”
“绿漪,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年长的那个语声严厉。
“你知不知道,小姐那天的一身衣裳居然是去年春天做的。”名叫绿漪的年轻宫侍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地瞟了宋章一眼,“我是不敢跟君上回报,不然又要惹君上生气了。”
……去年春天?
人家这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这点宋章还分得出来,只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妥却花费了她好一番功夫才明白过来。
真是……
不可思议。
衣服当然是小事。宋章忍不住看了眼之前还说绿漪没规矩的那个,见他也沉默下来,不由得在心里一叹。
宋章第一次听说有关“李凤宁”的事,是在六年前。刚入府没多久的宋章听说李端接到圣旨,便急急忙忙去往她的书房求见。她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却看见正在看信的李端眼神柔软,表情里似乎含着一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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