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祜的话点到此为止,余下的留给成去非思量,江左大族除却自本族无须纳税,无须赋役,另可荫庇亲属,高者可荫九族,低者尚可荫三世,这其中就包括了依附于世家的佃客,李祜的话弦外之音,成去非已全然领略,这才明白为何祖皇帝晚年的土断收效甚微,症结便在于此了,自祖皇帝后,历经两朝,再无土断之计,如今江左土地兼并之祸早已伤及军国大政。
一朝之积弊,犹如野草,向来都是疯长,拼力革除,尚且不尽,稍有懈怠,满目尽是。静斋曾言,土断之计,不过犹薪柴之火,能添则添,火堆自然会再度熊熊燃烧,可一旦火种彻底熄灭,添再多的柴,也无事于补,就看他成去非从各处着眼,能为社稷准备多少薪柴了。
“薄赋敛,省徭役,以宽民力,方可富国安家,这正是下官的切身体会。”李祜忽轻叹,这个道理尚书令难道不懂?只是知与行,隔着的是人心,他不能再往深里说,尚书令虽一心求变,可其根基到底是立在乌衣巷上头,想到这,李祜便忧心忡忡望了成去非一眼:
乌衣巷大公子,终究同故去太傅是不同的。
一直到尚书台办公事了,成去非回了乌衣巷,才遣赵器去顾府找阿灰。
那边顾曙也是刚回到家中,见赵器后脚就到,一阵纳罕,倘有事为何方才在尚书台未曾提及呢?虽这么想,顾曙一点也不耽误,官服未除便同赵器去了。
“大公子。”顾曙谦谦一笑,行了礼,看成去非示意,便坐了下来。
成去非搁笔直言:“去年洪涝赈灾一事,虽说是由你家大人全权主持,可下头具体事宜都是你操办,我听言拿粮换了地,可有此事?”
“大公子是听何人所言?”顾曙仍挂着笑,镇定得很,“确有换田的人家,不过皆出于自愿,大公子岂会不知这其中原委。”
这一句倒和李祜所言贴合到一处了。
阿灰好一个气定从容,气氛沉寂下来,成去非低首写了一行什么,复又抬眼问他:“我朝一品官员家里可占地多少?普通百姓又能占地多少?”
顾曙眼波起了涟漪,收了笑:“官员是五十顷,大约合成五千多亩,而百姓则是七十亩。虽说朝廷的规矩如此,可江左地促,实际占不了这些数目。”
江左地促,是实情,可山山水水本是国之所有,世家们封山占水,与民争利,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品二品大员又可荫庇多少户僮客?”
“五十户。”
“我多问一句,你府上现在有多少亩地?又有多少荫户?”成去非的语气不觉透着凉意。
顾曙这才明白他问话目的所在,敛了笑,神色平静:“顾家确是有几处园子,可也还都在规格之内。倘有逾矩处,曙怕是也无权整顿,还望大公子体谅。”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顾府的园子不仅在建康,会稽、江陵、宣城等风景优美处皆置产业。子昭未致仕前,经常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入山林,便十分引人注目,百姓竟误以为是盗贼。
“阿灰,”成去非忽向他投来淡淡一瞥,“你身居高职,也是年少成名的人物,静斋曾说你堪比王佐之才,正是朝廷脊梁,倘连你也觉得你府上那些园子是在规格之内,又云逾矩无奈,尽是些避重就轻的意思,当日东堂之上,你拿云的心志是儿戏么?”
顾曙沉默,半日方抬首看成去非:“曙自知疥癣之疾他日便是肘腋之患,圣人说‘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才,有财斯有用’,曙专管度支计量,怎会不知这其中利害?方才所言,却亦出肺腑,不过道实情而已。”
“你既知道,便更无可推咎,我朝立国以来,土无一日不兼,地无一日不并,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我自当迎难而上,父兄渐老,正是我辈大有为时,”成去非话至此,便不给他任何回旋的余地:
“乌衣巷四姓,你来主持大局清查,就先从我家里开始。”
成去非自有人不能拒之威,几句下来,顾曙只觉脊背发凉,成去非果真是成去非,这么一块烫手的热山芋轻而易举地就抛到自己怀里了,心底一阵喟叹。
这差事他两头得罪不起,尚书令已发话,从自家府邸开始清查,姿态已经摆在那儿,他敷衍不起成去非,更何况自太傅在时成家就以节俭著称,想必可查不多。而查四姓,明摆着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又认真不得,如此煎熬想了半晌,也没了回应。
成去非缓缓起身,朝窗子那走去,看外头一地春光,和煦温柔,乌衣巷悠游的日子远胜这春光自在,窗子那忽灌进一股春风,吹得他袍角翩翩。
“我知道这差事不好办,难处你我皆知,却不得不行,这大概便是圣人所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劳你了。”
事到如今,顾曙也只能领命而出,外头冒了新芽的枝桠间洒下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目,顾曙驻足片刻抬首看了看,大步去了。
阿灰那一袭清逸身影很快消失,这样好的春日,注定要辜负了。
他们这一代人,慵倦的高门子弟此刻斜冠簪花,曲水流觞,是要卧候胡虏骑兵踏尘南下的杀伐,还是在等忍无可忍的百姓揭竿而起,砍下那大好头颅血溅这一幅江左画卷?
成去非微微眯起眼,冥想许久,等回神方唤来赵器,低声吩咐了:
“替我去看看贺姑娘,问四儿她饮食起居可还都好,告诉她,春光正盛,姑娘倘想踏青散心,尽管去,用心照料便好。”
第97章
清明这日, 顾曙从鸡笼山下来时,半路就落了雨,两旁往来皆是走马嬉游踏青的浮华少年,他不曾带伞, 只得在一家酒栈檐下驻足避雨。不远处忽起骚乱,顾曙循声望去, 人们围作一团不知发生了何事。
雨势不小, 油纸伞挨挨挤挤在一处,推搡间难免有些刮碰, 有人低声笑骂起来。人影挪闪间, 顾曙似乎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心里一跳,起身借了把伞径直走过去。
中间果然困着一个人。
竟是那位贺姑娘。
琬宁浑身湿漉漉地立在那里, 兀自淋着雨,怀中抱了东西,用油纸布裹着。身边掌柜模样的人,手里正抖着一个镯子:“怎还敢说不是假的?看你也是正经姑娘家, 怎好拿个假镯子骗人?”
那镯子几乎要甩到她脸上,她只红着脸, 也不见争辩,极力忍住泪, 身子早已湿透,愈发显得雪清玉瘦,容颜憔悴。
上回靛花巷一遇, 恍如昨日,顾曙上前一把擒稳那人的手甩了出去,冷冷道:“你要伤到这位姑娘了。”
这人一挣,斜眼瞥他:“怎么?你是来出头的?”
琬宁怯怯抬首认出顾曙,如此,更觉窘迫,这边顾曙早立于身侧替她挡了雨,柔声宽慰:“贺姑娘你不要怕。”
话音刚落,那人要过来拉扯顾曙,顾曙心底嫌恶,目光直直扫过去:“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他罕有如此凌厉的时候,这人被这眼神摄住,嘴里却仍大声嚷嚷着:
“这姑娘买了东西不带钱,拿个假玉镯子来抵,公子既然要出头,就拿钱来!”
琬宁迎上顾曙征询的目光,身边人早窃窃私语议论开,对着两人指指点点,琬宁噙着泪缓缓垂下了头。顾曙心底一沉,难道她真拿了假镯子?
“你把镯子拿过来。”
等接过镯子,只消一眼,顾曙已瞧出眉目,确实低劣,并不难看出。见顾曙神色有恙,那人抓住时机抱怨:“没想到姑娘家这般歹心,我小店能挣几个钱,趁着这阴天下雨的来行骗,连香烛纸钱祭奠爷娘的东西都拿来哄,也不怕遭了天谴!”
“就是,就是,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姑娘也来骗,有什么意思呢?”周围一片附和,不过都在等着看热闹。
“贺姑娘,这是你的东西?”顾曙仍不能信,琬宁眉眼低垂羞愧异常,只默默颔首。
她这副模样,让人心疼尚且不及,谁哪里会忍心再责怪?顾曙暗自叹气,自腰间解了配饰,扬了扬:“拿这个抵,看清楚了。”
这人登时来了精神,正忙着去接,却见顾曙手一收:“这位姑娘没必要贪你这些东西,不过哪里出了差错罢了,错不在她,可你咄咄逼人,对姑娘十分不敬,我要你赔罪。”
听得眼前人一愣,还欲争辩:“哎?明明就是这位姑娘不对……”
顾曙轻飘飘打断他:“我说她无错,她便无错,你赔还是不赔?”
这人见顾曙虽生着一张清秀俊雅的脸,语气寻常,倒还有几分和气,但就是不知哪里透着让人说不上来的畏惧之心,再仔细打量他通身的打扮,顿时没了底气,对琬宁作了一长揖,皮笑肉不笑的:
“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海涵,不跟小人计较。”
顾曙这才把配饰抛了出去,这人慌里慌张一把抱住,只听顾曙淡淡问:
“够不够?”
“够了,够了!”这人拿了仔细一瞧,心底直跳,忙连连答应着,欢天喜地地去了,既然有人解了围,看客们也渐渐四下散去,意犹未尽似的。
再看琬宁,衣裳湿透紧贴其身,总不是样子。加之雨天缘故,天色暗的快,顾曙身上也湿了大半边,空气中仍有几分寒意,只得领她先进了酒肆,命人生了火先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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