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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 (蔡某人)


  “您的伤怎么来的?”琬宁忍不住问,成去非淡淡一笑:“我十七岁时在西北叔父帐下跟着历练,受过一次箭伤,后虽愈合,可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原是矢镞有毒,毒既入骨,唯刮骨疗伤,便留下这么一处疤痕,怎么,吓着你了?”
  琬宁徐徐摇首,听他说的太过寻常无奇,心底却抽疼不止,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疼,哪怕她曾对他不能不怨。
  有片刻的静默,成去非便睁开眼,视线中的美人依然会为自己无心的解释而动情落泪,他早忘记彼时钻心噬神的痛,而眼前人却心软如斯,不由伸手欲抚上她脸颊,琬宁下意识避开,扭过头去,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便轻轻叹息:
  “你不该再为我伤怀,我都尚已不在意,你又何必在意?”
  “大公子误会了,换做他人,我亦会难过,只是觉得那不是常人能受之痛,于心不忍而已。”琬宁遮袖悄悄拭过泪,低首搅了搅桶中水,又为他添了次。
  “原是我自作多情,”成去非嘴角再度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你这样,我倒放心。”
  琬宁面上一变,很快恢复如常,只问他:“您想说的说完了么?”
  “我都忘了,本是你有话要说。”他目不转瞬看着她,身子因热水泡久了,多少解他困乏,面上便重现几分精神。
  琬宁蹙了蹙眉,话辗转于口半晌,终于问道:“您说倘我有意中人,绝不勉强我,是会放我离开成府的意思么?倘无意中人,也会放我走么?”
  “是。”成去非不假思索,琬宁一壁缓缓替他添水,一壁颤着询问,“日后还能算数么?”
  她手在发抖,成去非犹豫刹那,还是伸手握住了她那纤纤细腕,他那手早泡的软而暖,琬宁心底骤然一酸,毫无预兆,听他异常平静问自己:
  “你想离开成府?”
  他一下看透她。
  “还是,你不过,想离开我?”
  琬宁呆呆望着他,脑中忽想起当日的苦楚折辱来,心扭成一团,并未回答,只默默抽出手,成去非会意,就势松开她,半晌方冷了面孔:
  “倘只是你想走,我不会答应,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就足以应付这世上琐事?你那些骨气,”他顿了顿,刹住本欲出口的话,转而道:
  “是很可贵,但人活着,不是单靠骨气,我知道你恨我当日恶行,自是终身难忘,倘只是仍恼我,就意气用事,实不可取,我问你,你打算离开成府,是要自立门户么?”
  见她无言,便耐心同她解释着:“好,我问你最简单的事,你可知一吊小钱能买多少东西,用什么法子又可挣一吊小钱?眼下,建康正重新丈量土地,清查人口,你孤零一人,要独自担当赋税?你可知普通百姓要担负几样租税?不说这些,就说你身为女子,是会织布纺衣,还是会种桑养蚕?”
  他当真是那最务实的江左子弟,替她想的全是这,琬宁自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羞得耳面俱红,眼见把她难为地又要落泪,成去非终是不忍,眉宇间说不出的落寞:
  “我不会放你走,日后恨我的人多的是,不差你一个,你且继续恨着我罢。”
  见她仍是不言不语,便又道:“眼见春深,你思量了三个月,就是为这事?看来真的再无他法,只能恨我了。”
  说罢拨了一下水:“我要起身了,你先回去,我本想……”他心底仿佛漏跳几下,忽就窒疼一阵,当是母亲祭日的缘故,又让他脑中萦绕会稽那幕天席地的阴寒——明明是鸟语花香风景宜人的佳地。
  这句话便再也难以为继,残句断章般就此搁置。


第99章
  翌日, 风停雨住,顾曙刚下了马车,就见父亲换了衣裳似要出门,那头小厮九盏则在小门探头探脑, 他略略递了个眼神,九盏心领神会, 理了理衣裳, 怀揣着从虞静斋那里拿来的诗文恭恭敬敬走上前去。
  先跟顾勉行了礼,方对顾曙道:“虞公子给您的和文, 小的给拿回来了。”
  见顾勉目光掠过来, 顾曙笑道:“前些日子同静斋兄写的和诗。”
  年轻子弟惯有的风雅喜好罢了, 顾勉点头称是,并未多说什么, 只道自己去赴周家的宴,顾曙揖身目送父亲远去,才回过头看九盏,九盏忙上前低声道:
  “那位烟雨姑娘, 小人已经接来了,先安置在后院, 跟管事的辜大娘交代清楚了。”
  顾曙若有所思朝偏门方向望了望,那是顾府下人出入的地方, 自己贸然而去,定会让人生疑,平白无故引至书房也不合礼。他以为她是贺姑娘的姐妹, 便自然不能拿她当下人待。一侧九盏似乎看出他的顾虑,上前道:
  “小人领烟雨姑娘过去时,闲聊几句,这姑娘最拿手的就是做点心了,回头让姑娘给公子送些尝一尝罢?”
  一席话正说到顾曙心坎,点头默许。这边他回了书房,一卷书还没过半,那边九盏已安排人做好了点心,再交由烟雨,亲自送她过来。
  从偏院到顾曙的书房,有一条可抄近路的月门,过了月门,平日里那有道上锁的门,九盏把钥匙直接给了烟雨,算是给她的单独通道。
  昨日情形,历历在目,九盏头一回见他家长公子失态,看出些苗头,寻思着这烟雨姑娘自然也是要紧的人,日后如果留在府里,那位贺姑娘也就有了来府里的理由……这么想着,颇有些自得。
  “公子,用些点心再读书。”九盏叩了几下门,顾曙抬首就瞧见了跟在九盏后面的烟雨,果然端了盘点心,恭恭敬敬立在门口。
  昨日风狂雨急并未看清烟雨长相,此刻换了身普通婢女的衣裳,未施粉黛,干干净净一张脸,看着清爽伶俐。
  烟雨本十分抗拒此次相救,以为不过是出了狼窝又入虎坑,等清清楚楚看到“顾府”两个大字,九盏一路相伴帮扶,又言琬宁之事。才彻底放下警惕,心底早对这位顾公子生了无限感激。
  “姑娘不必多礼。”顾曙的声音好似幽谷间汩汩而流的清泉,烟雨心头一热,仿佛又听见了自家公子说话一般,不禁稍稍抬首相看。
  眼前人风神俊秀,如皎皎明月,正目含笑意望着自己,烟雨报之以笑,款款上前,顾曙也在打量着她,看其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端正合体,绝非天生倡优出身。
  “天地虽大,烟雨却无立足之地,公子再造之恩,恨无所报。”烟雨一脸郑重,定定望着他,忽跪了下去,叩了三次才再次扬首。
  九盏忙把她扶起,顾曙听她措辞,心底便有了几分猜测,却并不多问,只安抚说:“恐怕要委屈姑娘了,在偏院先住下来。”
  烟雨心底一阵欣慰,他当真会收留自己,如此,日后不愁没机会见到琬宁,想到这,眼角不觉湿润起来,话间带了丝哽咽:
  “奴婢谢公子。”
  顾曙又问:“我早前的丫头放回家中,正还没物色到中意的,你是否愿意来我这里伺候?”
  烟雨听他这么说,面上一白,颤声道:“奴婢曾身陷囹圄,不能引决自裁,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实乃因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奴婢心有所念,如今,奴婢远甚刑余之人,唯恐不配伺候公子。”
  她这一番话,倒让顾曙真的刮目相看了,此情此语,焉是寻常家女儿能言?再想琬宁,便轻叹道:
  “非你之过。”
  烟雨闻言,不由潸然落泪,这几年来,夜深人静时,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肠一日而九回,全只因心存一念,琬宁怕还活于世间某一角落,她那么怕冷怕烟的性子,自幼依偎在怀中的眷恋,统统换作烟雨不可割舍的牵挂,如今,竟真能再得相遇,便是死而无憾了。
  “听你说话,想必也是能读书识字之人,让你在我跟前伺候笔墨,还望你不要介意。”顾曙仍好言相劝,宽她的心。
  烟雨听此,更觉心酸,不禁抬首朝他书案望了望,想当初为琬宁研墨抻纸的日子,琬宁年幼时身量小,每日踩着几凳写大字,累得手酸腕疼也不肯歇,偏她还是个记性好的,一目十行读书,就是家中的公子们也比不过她……而自己,可还有资格再触这雪白的纸?飘香的墨?
  “烟雨姑娘,来日方长,一个人倘愿自我雕琢,便能辟另一方天地,更何况,你与贺姑娘又得聚首,自当珍惜。”
  听他同那小厮皆唤琬宁贺姑娘,烟雨心中自有分寸,并不多言,仍只再度拜谢不辞。
  安顿好烟雨,顾曙却开始思忖如何告知琬宁,成府他自然来去容易,可要见女眷,总归不便。
  手头又有诸多繁杂政务,并无太多思虑的时间,顾曙先把此事略略放一放,既然这烟雨姑娘已安然无恙,自己对贺姑娘总算没有食言。
  真正棘手的是四姓所占田园荫户的清查,三位录尚书事的廷臣都在公文上盖了印章,又有天子全力支持,最起码明面上,众人是默许的。他知道成去非的意图,谁人又不知呢?
  江左世家林立,侵占着国之根本——土地和人口,朝廷的财力难以集中,可调动的资源便有限,虽说本朝幅员辽阔,但实际上,抛开天高皇帝远的河朔不说,就是关中、青、兖等各处领土都尚难以消化,上游还坐镇着权重一方的许侃……几大外姓的都督,难道就都是忠贞之士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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