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礼吧,”皇后见她挑帘而入,一双飞,目神光流动,不免有些微微失神:这双眼睛和十几年前那人简直一模一样……
皋兰盈盈一笑,还是先行了礼,皇后这才看见她手中原来还拿了封书函,只听皋兰说道:“家父来了两封信,其实早该到的,因路上风雪阻隔,耽误了些日子,这一封是给娘娘您的。”一边说,一边把书函呈了上去。
“你父亲给你的家书里都说了些什么?”皇后浅笑问,手底书信已展开,皋兰留心着她的神色,也含笑回话:
“不过是问些寻常事,吃了什么,睡的如何,是否守了规矩不惹事。”
皇后虽一直面带着笑意,皋兰还是捕捉到了那稍纵即逝的一丝异样,便隐去笑容,不禁暗自担忧起来:父亲在给皇后的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从东堂出来,皋兰满腹心事,神情怏怏,顺着桃林抄了小径直往阙月斋走。
残雪未消,桃林中雪水相融,很是泥泞,皋兰却不甚在意,连着跳跃几下,便跨了过去,自然溅了一身泥水。
刚掏出帕子,不料一阵冷风袭来,帕子随风转了个圈,落入泥淖中去了。皋兰瞧了瞧,自顾自叹气道:“一不留神便身陷囹圄,不要也罢!”
“妹妹,这是说谁呢?”身后忽响起熟悉的声音,皋兰微微一惊,但见英王自林后闪现,笑道:“桃花开早着呢,王爷是在欣赏这枯枝败叶么?”
“不,我在等妹妹。”英王瞥见泥中锦帕,笑吟吟看着她,皋兰自然清楚他秉性,无事开她玩笑罢了,强笑道:“这宫中上下,我看只有王爷心最大,乐得逍遥。”
话里自有深意,英王故意装作不懂,只问她:“我看妹妹眉宇之间,似藏心事,谁欺负妹妹了么?告诉我。”
“那倒没有,不过是,我要走了。”皋兰轻轻叹气,“父亲说年关将近,往后雨雪渐多,怕路上难行,这几日等雪化了,我便回河朔。”
英王心底揣摩一番,面上却笑言:“这么突然,前几日还不曾听妹妹提及此事呢。”
皋兰随意撇掉半根桃枝拿在手中把玩,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我也是刚得的消息,父亲给娘娘来了信,我正是从东堂来。”
“原是这样,我倒真舍不得妹妹,好容易相熟,这又要走了。”英王目露留恋,认真看着她,皋兰低首一笑,复又抬头往前看:
“王爷这会舍不得的人恐怕多了去,我听闻王爷和乌衣巷周家的大婚一事也定了,岂不是很快就会搬出宫去?”
英王脑中还在想着她方才的话,她父亲李丛礼是出名的老狐狸,把皋兰送到皇后身边来示好,河朔六镇,素来有李、卢等几大门户之争,虽说建康鞭长莫及,向来任由河朔自己折腾,却到底是正统,同建康走得近,无非想要加些筹码。眼下,宫中情势不明,自然要撤走皋兰,也在情理之中。
“我会想念兰妹妹的。”英王眼波一荡,便是这种惯常神情,总让人产生被深看一眼的错觉,皋兰稳稳心神,笑着摇首:“我们就不劳王爷记挂了,还是多念着你周妹妹吧!”说罢敛衽一福,快步朝阙月斋去了。
一连几日天气晴朗,雪便也化得快,檐下滴答滴答不停,空气却仍是干冷的。等到初十这日,阙月斋里一早便开始替皋兰忙活,马车已侯在司马门外。
在宫中住了这几月,给皋兰的赏物丰厚,奴婢们一一给装了箱子,昨日英王特地来送的礼物单独装箱,一行人有条不紊地拾掇着,琬宁立在窗前往外探望,心底酸楚,艳羡皋兰的有家可归,不像她,不过是一丛飞蓬罢了……
“贺姑娘和阿九呢?”不知何时,皋兰已进了园子,琬宁听到她的声音,忙揩了揩泪,出门相看。
“琬宁,去东堂吧,你姨娘来了,”皋兰快步迎上她,牵住她手,一面柔声说道,“我要走了,你和阿九珍重。”
琬宁鼻头一酸,热泪簌簌而落,只默默点头,皋兰知她多情敏感,仿若长姐般抚了抚她耳畔青丝,把腕间的白玉螭纹镯子退了下来,慢慢替她戴上:“留个念想,”说着忽附在她身侧低语:
“你姨娘来,应是接你们回家的,眼下,还是回家好。”
说罢朝那边困意仍朦胧的阿九走去,琬宁一时说不出是悲是喜,等送走皋兰,同阿九一同往东堂去了。
东堂里端坐着皇后,蒋夫人正立在其身侧恭敬听话,琬宁行过礼,方看见英王也在,不免更加拘谨,缓缓朝他欠身一福。
“母亲!”阿九见了夫人自然面露喜色,猫咪一样蹭着夫人衣襟,夫人暗中低斥她一声,皇后看在眼里,淡笑道:“不碍事,小孩子思念母亲乃人之常情,等到再大些,你就是让她粘着你,都不肯呢!”说罢着意看了英王一眼,英王只笑而不语望着阿九。
“好在马上就进了腊月,也该让你们家人团聚了。”皇后话锋一转,琬宁虽早已得了皋兰的口信,此刻,心底还是动了一下。
“腊月初八,就是长公主大婚的日子,”皇后抱着手炉,仍不疾不徐地说着,“本宫看琬宁是个稳妥孩子,就让她跟着过去,由她和芳寒照料芷儿,我也放心。”
第10章
琬宁听言,脑中嗡嗡作响,这句话真实又残酷地回荡在耳畔,自己仿佛不是活在当下,而是处在一种谵妄的异境中。
她不由颤颤望向夫人,蒋夫人却不接她目光,只谦恭回话:“蒙娘娘抬爱,琬宁,”这才带着欣喜对琬宁道,“快谢恩。”
她木木起身,照着平日礼节,深深叩拜下去,再起身时,恰巧迎上英王刻意投来的目光,目光流转间,尽是漠然。
这一刹,让她不禁联想当日情形,反倒更让她确定了那不过是他醉酒胡话。如此想来,更教人有说不出的悲辛。他人的一时错爱,她竟留恋那怀中的温度……
余下数日,她整个人恍恍惚惚,直到蒋夫人和阿九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她仍立于凄郁的北风中张望,四处只充斥着枯草和冻僵泥土的气息,巧衣悄无声息替她披上大氅,她却觉察不出一丝寒冷,怎么又只剩自己了呢?
芳寒来寻她时,她身子已僵得很。随芳寒到了公主寝殿,只觉一股热流四溢,不多会儿,她那冻久了的身子发起热来,尤其是两颊,灼人的烫。芳寒小心地给她搓着手,搓了半晌那双手仍是蜷着的,芳寒心疼埋怨着:“贺姑娘怎么能在冷风里一直站着呢?这怕是要生冻疮的,更何况脚底下凉,受了冻就更不好了!”
琬宁唇齿间涩然,芳寒见她面露困窘,不再多说什么,只指着一地的器物说:“这是公主要随身带的一些书籍杂物,劳烦姑娘同我一起清点清点。”
两人便开始一阵忙碌,正觉腰有些酸楚时,外头来了人,打帘进来的是皇后的内侍官黄裳,只见他唇间青紫,定是喝了不少这刺骨寒风。
“娘娘遣我来问,可有少的?或者是还有想要的?娘娘说公主尽管开口,这正置办着英王的东西,短了什么现在正好补齐。”黄裳接过芳寒的热茶,长长吐了一口气。
琬宁听了后一句,心底疑惑,芳寒已笑道:“公主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眼前这些东西,到时用不用还说不好呢。劳您回去复旨,公主说了,有几样必用的即可,多谢娘娘的关心。”
黄裳打量了一圈,也笑说:“即便短了什么,乌衣巷定是短不了的。瞧你们正忙着,我不便打扰,就告辞了。”
说着起身,琬宁同芳寒一起出来送,刚打了帘子,就觉一阵风直直往人喉间噎。黄裳忙摆手示意两人进去,芳寒赶紧放了帘子,直呵手:“这两年出奇得冷!”一边往内室瞄了几眼,低声道:“姑娘接着看,我去给公主添香换茶。”
一语刚了,外头小丫头来报:“大亲王,”说着四处寻芳寒的身影,芳寒心里咯噔一声,疾步往外探了探,小丫头看见她方接着说:“大亲王遣人送礼来了。”
芳寒长吁一口气,略有不满:“你这说半截留半截的毛病要改。”说着亲自出门去迎。
不多时,一行人抬着箱子鱼贯而入,琬宁忙起身回避,只见芳寒跟着进来指点,待东西放置好,命小丫头拿了赏钱给他们。
建康王竟送了这么多东西,芳寒面上并无多少喜色,进内室回话去了。
待一切清点好,她被允许回阙月斋,快出殿门时,看见两个小丫头正凑在一处不知窃窃私语着什么,她佯做没看到,默默从一边过去,只听那边隐约传来一句:
“先前是娶过妻,可不明不白就死了……”
琬宁不知这是在说谁,亦不关心,脑子里反而想着黄裳的那句话,可断然也不能随便问的,一路思绪纷飞,脖子里灌了雪也未察觉。
不多日,果然从他人闲谈中已得知,英王亦在腊月里要迎娶王妃,竟也是和乌衣巷联姻。琬宁听着周文锦这个名字,半晌脑中都是空落落的,无端冒出个念头来:这名甚好,锦上添花。窗子外似乎有声音传来,原来是淅沥着冷雨,她蓦然想到乌衣巷,心底涌起难言的恐惧,她跟公主过去,是算陪嫁吗?倘是算陪嫁,那岂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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