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那只有所耳闻的地方,忽然就真实地在前方等着自己了,琬宁茫然看着外头一团漆烟,仿佛自己的心和外头夜色一样浓重。
夜深沉,哒哒的马蹄声骤然响起,直往乌衣巷方向奔去。
出二里官道,顺着秦淮河沿岸往东南方向,便能看见灯火相连,格外引人注目,那便是乌衣巷了。
成府大总管福伯是被重重的叩门声惊醒的。
大门打开的刹那,来人一个箭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声音格外急促:“今上急召尚书令大人,快!”
福伯顿时清明,顾不上寒意,正欲一路小跑过去,却被来人又拦了一道:“请也告知大公子一声!”
等成去非接到消息,父亲已换上朝服随来人去了。他隐然猜测到些什么,点了灯,有条不紊盥洗一番,吩咐赵器传杳娘过来。杳娘算来是母亲的贴身婢女,素机敏,如今人至中年,行事更为沉稳利落。
“大婚所需一切准备妥当?”成去非衣袖仍半挽着,杳娘垂首而立呈报了一番细则。成去非望着烛芯的蓝焰,目光幽深:“若明日娶亲,可能应付得来?”
杳娘面容平静:“即便是此刻迎娶公主,府上也应付得来。”
成去非手底掐着白烛焰心,来回数次,许久都未曾开口。杳娘便静静候着,直到赵器在书房外低声相报:“周家周云行大人来了。”
待周云行进来,杳娘方低首行礼退了。
没有任何寒暄多余的话,两人便这样站着叙话。
“家父刚进宫了。”成去非直言,周云行一阵错愕,明白定是宫中有变,目光便紧紧附在成去非身上。
成去非踱步思忖着,继续道:“你去趟西州城,亲自去,告诉你家大人,严阵以待以防生变,当然,无事更好。”扬州治所在西州城,周云行之父周子良正是扬州刺史,掌长江下游之重。
周云行闻言暗惊,过了好一会儿,方强作镇静试探:“想必尚书令大人一切皆安排好了?”成去非低眉一笑,甚是冷酷:“家父刚刚进宫而已,何谈布置,眼下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大公子,”周云行似是想到什么,脸色陡然一变,“尚书令贸然进宫,万一建康王……”
说罢竟兀自一身冷汗,极其不安地望向成去非。倘是宫中有埋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史册上这种旧事不胜枚举。成去非自然明白他所虑,并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带过去:“这个无需多虑,只要他没昏了头,我让你知会周大人,不过未雨绸缪。”
“扬州我们可动的兵马并不多,家父虽贵为刺史,可您也知道,扬州四处皆大将军心腹……”周云行仍是满目担忧,成去非随即接了话:
“两日前,荆州许侃早暗中到了建康,今上待他恩重,有他在,短期还出不了乱子,你我能做的不过是有所准备,不掉以轻心罢了。”
“大公子所言极是,我这就去西州城。”周云行这才稍稍放了心,说着作揖而退,室内又只剩成去非一人了,窗外乌云仍盘旋而聚,窗内则灯火通明,他缓缓推开窗子,一股寒意直冲窜进来,让人不得不清醒。
边疆此刻亦饕餮着风雪,西北将士摆脱不了战死沙场的宿命,而身处浮华建康的他们,又是否能躲过宫闱的血雨腥风?他任由冷风割过脸庞,此刻唯一能做的,只剩等父亲归来。
太极殿外肃穆冷清,殿檐下两列侍卫一字排开,冰冷的矛戈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空气冷得教人战栗。成若敖看见迎面而来的中书令张蕴,两人心照不宣打了照面,只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
殿内烛光明似白昼,床榻上的帝王已然气若游丝,那具了无生气的身体,再无半点希望可言。皇帝借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挣扎着起身,努力看清眼前来人时,心下更加慌乱。
第11章
史册上托孤的戏码,今日切身上演,君臣皆怀着莫测的心思,气氛不免微妙。
“你们四位,都是本朝的肱骨之臣。祖皇帝在时,除却皇太弟,你们三个的先祖,也曾同谋国计,共筹大业,”说到此,皇帝眼眸忽变得明亮起来,仿佛那一世的金戈铁马烽火狼烟就在眼前。
“朕,来日无多,尔等却仍同朝为官,”此句像是个转折,皇帝声音又疲软下来:“万望以后各自努力,勿负朕所托……”
眼见皇帝神志似乎又要陷入昏迷,建康王忽哀嚎一声跪着爬了过去,成若敖、张蕴、许侃皆跪在原地,隐约也起了抽泣声。
“等开了春,皇兄必能痊愈,怎可作如此灰心之语!臣弟闻之,犹如万箭攒心,望皇兄勿言其他,只管安心生养才好!”建康王热泪长流,不觉中已握紧榻上那只枯瘦的手。皇帝被他的哀嚎弄得烦闷,察觉出手腕处的暗中力道,更是一阵嫌恶。
这边三人看在眼中,彼此虽无交流却都全然不动,只跟着抽抽搭搭低声啜泣,纷纷附议:“王爷所言极是,今上领天命而行,定能逢凶化吉渡过此关!”
榻上的皇帝听底下流淌着的冠冕言辞,嘴角竟泛起一丝笑来,这笑中藏着只有自己才懂的荒唐与嘲讽,所谓天命为何,他这辈子都未曾能逃离,而此刻,他唯一清楚知道的是,他很快就能再次见到他的阮先生了,至于身后事,就留给那天命吧……
见皇帝许久再无言语,大太监陈铎才宣了一道旨意。最重要的立储之事竟未能当场得知,这远远出于四人的意料之外。建康王泪痕尚未干透,眸中精光已乍泄,目光迫近陈铎:“此等要事竟藏于太极殿匾额,荒谬!”
这语气!陈铎一阵心惊:大亲王只剩扯旗造反了!遂努力提着一口气,面上勉强维持平和:“方才的旨意,想必王爷您和三位大人都听清楚了,今上的意思的确是大行之后,再摘匾昭告天下新帝属谁。圣旨就在这儿,四位倘无事,就先退了吧,今上要安置了。”
“圣旨在这,陈公公也解释清楚了,我等还是不要再扰圣体,王爷要是还揪着不放太失体统。”许侃眉毛动了动,语气里分毫不留情面,他虽是寒门出身,却靠战事成名,颇得今上倚重,外放荆州已有十年之久,掌上游之重,放眼整个江左,谁人也不敢小看这寒门武将。
建康王忽然就露了笑意,心底恨意又添几重:他那老好人皇兄,看着愚蠢,却也知道上游放着忠心不二的许侃来牵制江左众人。江左但凡有些动静,他许侃几十万大军随时能顺江而下“清君侧”!
而自己对面还立着个“江左之虎”成若敖,中书令张蕴则是个滑泥鳅,从不站队,他以为自己不站队就能得两全?想到此,建康王眼睛里好似布满毒灰,跳跃着丝丝火星:
“有道理,刺史大人,请!”说着虚晃了手势,也不顾及这三人,自己大步先行而去了。
见他走远,三人亦不便同行,张蕴轻咳一声,望着前方道:“夜路难行,蕴先行告辞了,两位大人也要小心,请!”
许成二人让了礼,也不再多言,彼此间客套几句,出了宫各自上马车去了。
马车驶进乌衣巷,成若敖打帘而出,脸颊上一凉,抬首望了望天,心念着怕又是落了雪,这自入冬大雪天就没断过,他暗自叹气,抬脚进了府。
赵器见成若敖乍然出现,正是往大公子书房来,忙迎了上去:“小公子也在。”成若敖示意他不要出声,踱至书房外头,里头两人正在交谈:
“那阮氏究竟得到了什么?几世人的努力,一朝灰飞烟灭,如今甚至连虚名都不曾有。”这是去之在说话,他们原来在议阮氏一案,成若敖听到幼子尚且稚嫩的声音,心底一阵欣慰,他实在要感谢上苍,给他这么几个儿子。
“这便是你近日读老庄所得?”成去非并不正面回答。
“是,自阮氏一案,弟便心有戚戚焉,兄长向来教导我要重事功,可近日读老庄,弟也糊涂了……”成去之蹙眉,他并不是真的惑然,而是实实在在的隐忧一直盘旋在心底,倘他的家族日后也一朝覆灭,那这眼下的努力又有何意义?
“世间路无数,人总要走一种,诸子们不过在走自己的路,阮家是,我们家也是,世间每个人都是,你不需要对人世感到虚妄,因为真正的逍遥之境必不在人间。”
成去非知他心结,幼弟不过十岁稚童,却异常早慧,假以时日,定成大器,可这时日,眼下父亲同他必须得支撑下去……
两人陷入沉默,成若敖便缓步而入,两人见父亲进来,各自行了礼,还是去之先开口:
“父亲,我夜间难以成眠,所以来找兄长叙话,既然您回来了,儿先告退。”说着便揖礼退了出去,替两人掩了门。
成去非则从父亲一露面,便留心着他神情变化,越是紧要关头,父亲反而越平静,果不其然,父亲竟闲问几句去之课业的事情,等这番话题交谈完,父亲才说起今晚入宫一事:
“今上恐怕就这几日的事了,许侃张蕴都在,我看还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只是立储一事,今上有所保留,也是为了保护新君。”
托孤的这几人,不出成去非所料,可今上此举,却让人顿生不安。也许今上的顾虑是对的,可皇长子远在西北,难道不怕宫闱突变,届时,谁人来掌控这个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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