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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本纪 (蔡某人)


  正是这一阵,皇甫谧脑中思绪纷涌不止,竟无端忆起了旧事。许是老了的缘故?人一老,记忆里的人事就越发葱茏。又或许是病的缘故?乌衣巷成若敖此刻不也正在病中么?
  一些他认为早该缥缈不明去无踪迹的人和事,全部一清二楚地藏在心底。
  熟悉的音韵在唇齿间接连滑过,仿佛要将他带回从前盘根错节的岁月里。但他发不出声。名字被强行吞咽回去,火辣辣的,又呛又酸,像变质的酒穿肠入腹,偏偏还余留着几许香醇滋味,令人苦痛却又不舍。
  嘉平年间,他们都还年轻得很,大将军广交天下名士,坐而论道,高谈义理,一时风云际会于此,妙言口耳相诵,知交携手同游,纵论文章千古事,快意平生,欢乐今朝。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最初的风雅兴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对时局的忧愁。而最初那批名士,在其后不久的一次瘟疫中渐次死掉,突如其来的大规模死亡,让人触目惊心,直到最后,再传来死人的消息,大家都不复一早的慌张,反倒更坦然了。
  而他们,则躲过了这次天灾,也是自那重疫之后,大将军性情突变,仿佛先前澎湃激荡的图像顷刻即在眼前枯寂了,就像那一代才华天纵的人短短数年便零落殆尽一样。
  累累白骨至今仍静卧建康的衰草残阳中,大将军于碑前悲恸大哭的场景,也仿佛就在昨日。
  可细细算来,二十载倏忽而过。
  如今,当初的天灾早逝于记忆深处,那么,往后的*呢?
  谈话骤然断掉,老师似乎沉浸在一种难以言传的情绪中,史青不便打扰,本打算问的话,此刻也迟疑了。
  “阿青,你有话想说?但说无妨,自家墙垣之内,不需要避讳什么。”皇甫谧何时回的神,史青竟未曾发觉,便微微沉吟了片刻,在思考恰当的措辞。
  “老师病了这几日,大将军可曾遣人来看老师?”
  “嗯。”皇甫谧早料到他要问时局,简单应了一声。
  “弟子有些事想不明白,希望老师解惑。”史青的声音忽像绷紧了的弦,目光驻留在皇甫谧身上。
  皇甫谧则慢慢阖上双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听闻大将军的九锡之礼已定,老师为何不去道喜?大将军府邸这几日,门庭若市……”史青目中渐渐露出一丝隐忧,老师这么些年一直和大将军交好,自有“智囊”美誉,可自从举荐王宁一事,似乎就和大将军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好在并州大捷,宽慰人心。但接踵而来的便是九锡朝议,老师竟缺席了当日早朝,这不免加剧他的担忧……
  更何况,长史已成大将军眼前第一红人。
  “我问你,大将军加九锡是为了什么?”皇甫谧沉沉开口问,不等史青回答,继续道:“九锡之礼还未加,底下人又迫不及待上了折子,恳请今上给大将军幼子封侯,阿青,你也是读过几日书的人,不会不知道这其中意图。”
  无大功而封侯,更何况对方只是个九岁的娃娃!史青眉头紧锁,想要开口,又有几分犹豫,最终还是沉默了。
  “大将军加了九锡,再封侯位,下一步就该立庙了,你说,谁受益最大?到时,即便他不想,也由不得他了!”皇甫谧忽长长叹了口气,史青闻言,抬首看了看他,可老师面上平静,此刻望过去,也不过是寻常老翁模样。
  这话听起来,仍是在替大将军辩解,是故交情谊?还是老师自欺欺人的麻痹?加九锡的事,老师不会看不出苗头,史青忽然想起王宁一事,这时方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王宁是不是那块料,大将军岂会不清楚?可凤凰元年春,便硬是把王宁推向了大西北。老师竟也没有多加阻拦,那么其他人更不会说什么。至于再到后来的力荐樊聪,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强压了邓杨一头,还得成若敖担份人情,都督中外军权的是大将军,头功自然也只能是大将军的……
  一环扣一环,倒也精妙。
  那么有了赫赫军功,加九锡,似乎也勉强能圆得了场。是啊!老师说的又有何错?也许,有些事,除了自己那点心思外,亦含几分不由己?
  空气中满是苍寂的味道,史青低低道:“老师,那您是准备蛰居不出了么?”
  他本不想问的这么直白,话到嘴边,就这么出来了,史青心底矛盾至极,他的老师,是真盼着大将军做周公,然而,世道无常,人心易变,只怕最初的勠力一心不知何时便化作本同末殊……
  “我人就在建康,何来的蛰居不出?”皇甫谧慢慢睁开眼,乌金的阳光正映入眼中,而头顶辽阔,天真高远啊!他不禁喟叹一声……
  一阵冷风忽来,再好的日头也萧索起来,四处木叶凋零枯寂,两人皆沉默不语。直到小厮匆匆而来,打破这过分的静寂。
  “大将军遣人来送了份果盒。另捎了话,请大人好好调养,眼下正是打猎的好时节,大将军还等着同大司农一起去打狍子。”
  小厮一五一十学完话,把果盒轻轻搁置便退了。
  皇甫谧抬眼轻瞥一下,心底算了算时日,太傅那边似乎也病一些日子了?据太医说,是偏枯之症,乍闻之际,到底有些唏嘘,那样一个人,实在难以想象也会有缠绵病榻,言语不清,头脑不明的难堪情形……
  只是,谁知道真假呢?又或者太傅如同自己,便是真病了,旁人也断不肯相信?
  这样的晴日再好,进了腊月,便少不了天寒地冻。
  刚进腊月,太傅成若敖便彻底称病不朝了。
  照旧例,腊月里乌衣巷要比建康其他人家早几日点灯。丑时一到,四姓各家小厮们都起了床,寅时,便开始一家接着一家点灯,这中间不能断,要续接及时。一盏盏长灯次第亮了起来,一路延伸,犹如银河自天而降,乌衣巷便漂浮在这红烟相间的天地混沌中。
  府上虽布置一新,张灯结彩一片,却无多少喜庆的气氛。
  腊八还没过,忽又有人递了折子弹劾征西将军成去远,定的是失职之罪。成去远便只得主动请辞,快马加鞭回了建康。
  太傅称病不朝,外人皆以为自己揣度得清楚,不过是装一装避风头。既然病着,也不好多有叨扰,成府日渐门庭冷落,经久不散的汤药味充斥着整座府邸。
  一路赶得急,腊八当日,跑死了几匹马,成去远终是到了建康。
  先行入宫觐见圣上,不过是例行惯事,君臣不咸不淡一番对话后,成去远便叩礼而出,待走下东堂,才发现竟飘了雪。
  府上挂着朱红的灯笼,石阶上立着赵器,成去远终于再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心中辗转而过一阵温暖,而赵器已大步下来行礼。
  “父亲的病,”成去远俊朗上的面容上已染上边塞的风霜,眉目更显粗粝。他虽早接到消息,却亦难辨真伪,迫不及待低声问了半句,转念一想,遂作罢。
  满目交相辉映着落雪和灯火,透过烟暗中浮漾的光亮,成去远看见井口边有女孩子身影在汲水洗砚。深翠的竹子在她身后簌簌摇曳着叶子,成去远边往前走边暗自打量,很快,那人起身,成去远这才瞧清楚,便折了步子上前去。


第39章
  “臣弟见过公主。”他行了礼,稍稍抬眸,明芷连大氅都不曾着身,身形单薄,犹如寒雪中的一枝瘦梅,她轻轻一瞥并未言语,这目光冷淡如冰,成去远顿时生些不自在,纳罕她怎么出来洗砚,正想多关怀一句,明芷已转身离去。
  “二公子不必在意,公主就是这性情。”赵器看出成去远的一丝尴尬,成去远已恢复平静,看着前方轻叹:“走吧。”
  脑中却不禁忆起嘉平三十年的旧事来。也是上元节,红铜般的满月在一片火树银花里都失了光彩。他带着幼弟成去之坐在高高的石桥上相偎相依,他手中在雕刻着一把木头弯刀,幼弟则探出头来,看无数河灯在烟暗的长河里上下起伏,忽明忽暗。
  身后有女孩子一直静静看他雕刻,直到他有所觉察,回首礼貌一笑,手中的弯刀却被她径直拿去。他自然惊诧,但对上她冷清矜傲的模样,竟不知如何问话,半晌才吐出一句:“姑娘要是喜欢,就送给姑娘了。”
  他那时是十五岁少年人,行事已渐稳妥,言谈举止分外留意,即便是陌生人也不肯随意唐突了。后来,自己入禁军,偶然才知晓那女孩子的身份。他无从得知她为何会在那年的上元节骤然出现在建康闹市,两人亦再无交集,直到她下嫁乌衣巷那都是后来事了……
  思绪来到父亲院落前猛然断了,等他推门而入,透过绣着松柏的屏风,影影绰绰看到病榻上的父亲,心底顿时酸楚起来。身侧杳娘已上来替他褪了大氅,拿出去掸雪了。
  “去远么?”成若敖的声音带着一股苍然的味道,缓沉了许多。绕过屏风,还未来到榻前,成去远已听到父亲开口说话。一个念头闪过心头,很快,他发觉出自己的错误来。
  榻上人面上像是被蒙了层细土,眼神干涸无光,成去远跪在他身侧,犹疑着慢慢握住了那只露出一角的左手。记忆中的父亲,永远不拘言笑,有着钢铁铸就般的意志。很多时候他都会忘记父亲也是血肉之躯,眼下遂有一刹的恍惚,他分不清父亲是老了还是病了。隐约记起是谁说过,从来都不是渐渐老去,老是忽然而至的。这话许是真的,老则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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