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去非目光深郁,知道幼弟问话关键所在,却也只是错目瞧了一眼那边金吾卫已押出的顾姜二人,继而背起手来,仰观天象,星辰就在头顶,苍穹也就在头顶,他忽记起那长者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仍字字清晰,清冽淬冰的眼眸里便犹自映出一片晶莹风雪世界:
“我自有主张。”
“站住!”阶下忽传来一声叱喝,两名亲卫持器拦住了一人,成去非定睛望去,竟是光禄大夫顾勉不知何时又再度折回,顾勉毫不为所动,仍想冲上前来,对上成去非投来的目光,忙抓紧了挡在胸前的长矛,颤声求道:
“伯渊,伯渊,你听我说,阿灰他,他定是受人教唆,一时失了心智,方酿下这等祸事,你……你……”余话尚未出口,两行闪着冷光的泪顺着光禄勋大夫苍老的面颊缓缓滚落,落在长矛冰冷的柄面上,成去非这才想起,自顾未明伏法,光禄勋大夫确是苍老了许多。
“父亲,勿要求人……”
不远处本尚被押行的顾曙在发觉父亲身影不在,回身寻找时,骤然看到这一幕,忽觉从未有过的心酸,哆嗦喊出的这一句登时化作惨然半声,再也续及不上。
成去非默了一默,记忆中四姓长辈同家父齐聚一堂,主客径的场景不禁一一浮现,倘认真掐指一算,这其间,多少光阴飞驰而逝了?
奈何亲朋与故旧,半作沦亡半为敌。
他骤然想起当日大将军于父亲柩前的这句低语,声如惊霹穿过记忆之河劈头打来,他心神一恍,仿佛竟再次看到了父亲,同样的苍老,同样的岁月无情。
“世叔,此事与你无关,自不会牵连到你,且先回府罢。”他终收回思绪,诮然一笑,摆了个手势,那两名亲卫便将顾勉推搡开来,直到眼前的老者目中渐渐布满了绝望,不得不踟蹰转过身,一点一点走向了那无尽的夜色之中。
成去非目送他彻底消失于视野深处,方回过身嘱咐去之:
“你不要再随我出去了,仍留守禁宫,不可大意,皮子休那边还亟待处置。”他拍了拍幼弟尚存稚嫩的肩头,赞许地冲他略略颔首,亦率人很快融入了那苍茫夜色之间。
第246章
不过入秋没几日, 便和夏日渐行渐远,天黑得极快,仿佛前一瞬还瞧着一地夕阳余晖,转眼间便是月入朱户, 罗幕之间已微透轻寒, 琬宁低首在掌心慢慢磨着胭脂,却迟迟不往唇畔上色,自得消息一晃两三日既过,但仍不见他身影,她始终未问一字,只默默努力加餐饭,换了色泽明媚的襦裙,安安静静于阁中静待他归家。
四下亦静谧得只闻窗前虫鸣, 婢子们各自无声做事, 四儿见她发呆,悄悄走上前来,将那铜镜正了正, 笑道:“娘子这胭脂都要干了。”琬宁赧然一笑, 方对镜擦出点点精神来,四儿又帮她贴了花钿, 待她微微一侧首,被那烛光一映, 身段自是说不出的风流婀娜, 四儿观她这两日来气色好转, 自然欢喜,心道只待大公子来此间同贺娘子相聚,便圆满了。遂围在她身畔,左右打量今日新给挽的发髻,轻拢了拢那长鬓,越发觉得好似那画上捧心西子,忍不住赞道:“娘子真是美人,只是略清瘦了些,”说着不禁拍了两下手,“不过如今好了,大公子无事,娘子可安心睡眠,安心饮食,好好养一段时日,身子也就调理过来了。”
正轻慰琬宁,外面进来一小丫头道:“四儿姊姊你快去看看,夕月打破了东西,且又割烂了手,坐地上只管哭,我们拉不起她的。”
四儿叹气朝外一面走,一面道:“还是如此冒失,怎就不见半点长进?”
人既都去了,琬宁便起身依在几前,胡乱翻起书来,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不知坐了多久,才察觉夜风顺窗进来,已潲得袖口冰凉,刚站起要关上窗子,却见院门外一点黄色光晕,愈行愈近,是往她这里来的,不太看得清提灯者是谁,只听见婢子脆生生的见礼声,琬宁心头直跳,提裙便跑了出来,待奔下台阶,顾不得仍有下人在场,飞身便扑进了那提灯人怀中。
成去非本正问话下人,一时还未着意,骤然被她惯力撞得竟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没接稳这具温软身子,他略略一怔,示意婢子接了灯笼,方伸手环住了琬宁。
见婢子们皆低头抿嘴暗笑,四儿忙朝众人打了个手势,领着出了园子。
琬宁踮着脚尖,两只胳臂死死攀在他颈间,将脸深埋于他胸膛前,呜呜咽咽低泣颤抖不住,成去非欲要拿下她那两只手,不想她还有几分气力,低笑道:“这几日想必是吃饱了饭,才有这等力气箍着我。”
说罢打横抱起了她,径直往阁内走去。
琬宁仍只是蜷窝在他怀中,一刻也不丢手,也不挣扎,脸面紧贴于他怀间,直到成去非将她轻轻放在榻边坐住了,方看见她脸上妆容已花了一片,凄凄楚楚的模样,犹如刚历风雨的几株兰花,再低首看自己身上,糊了一团的花钿胭脂,不由轻笑两声,却什么也未说,弯腰蹲下想为她脱去鞋子,眼前只剩了一只,这才抬眸问道:
“方才跑掉了?”
琬宁泪眼朦胧看着他,仍兀自出神,成去非褪下那一只,仰首看着她问道:“吓到你了罢?”琬宁咬了咬唇,眼帘一垂,热泪滚滚而下,成去非起身伸出手来为她搵泪,在她耳畔吹着气,心思从未这般温柔过,低低道:“我既回来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哭多了,明早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他边说边去解她腰间衣带,青碧色的襦衣慢慢滑落,露出皓雪一般的肩头来,琬宁蓦然醒悟,方欲动弹,成去非却按下了她,温热的气息断续喷在她耳后:“当日你为我是受伤了的,让我看看,伤在何处了?还疼不疼?”
伊人纤背上果真留有不深不浅的一道剑伤,结痂处似已掉落,只剩淡淡的粉色痕印盘踞其上,成去非自身后揽住她的腰肢,低首细细吻起那道伤疤,他知道她在颤抖,温暖的双唇便慢慢移至她耳垂处,极其耐心地厮磨着,喃喃如私语般:“田光曾对燕太子丹说人有血勇、脉勇、骨勇、神勇之分,我的小娘子又是哪一种?”
那腰间分明传来抗拒的一挺,琬宁含泪摇首:“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不要这种勇气。”成去非猜自己言辞怕是引她记起当日情形,让她再度惊惧,便更紧地抱住了她,柔声安慰道:“你有我,琬宁,我就在这里。”
琬宁略略挣开他怀抱,转过身怔怔望着他,她双瞳清澈如洗,就这样望着他,成去非被她这般天真又有些不解的目光触地心底一痛,夹杂着一丝难言的愧疚,她的勇气,她的伤痕,不过拜他一人所赐,他恍惚有了错觉,一个女子到底要如何痴情,方能在那千钧一发生死之间罔顾自己的性命?
直到琬宁眼中渐渐盈满一汪水色,成去非方伸手轻覆上这双他似不能承受的眼眸:“琬宁,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真是怕看你哭,你总因我而流泪,我不习惯总欠着别人。”
他虽如此动作,如此言语,却还是很快复又放下手来,将她揽在膝头,松开了那发髻,任由一把青丝泄垂下来,触手仍是冰凉顺滑,便是在这张床榻上,两人为数不多的温存软语,仿佛一直不曾真正散去,她身上的恬淡馨香也仍旧在鼻端萦绕,不禁让他柔情顿起,他于是低低道:
“既欠了这么多,我慢慢偿还,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小娘子海涵。”
琬宁伏在他膝上,眼睛看向窗外,目光流转,外头釉云应是突然移去,连阁内都跟着一亮,皎辉烁烁,将窗前那两束花布上一层银光,一瓣瓣描绘在片片华彩之中。她看得入神,静静启口:“大公子并不欠我,因这一切,皆我心甘情愿,无人逼我的,”她慢慢转过身来,仰面怯怯伸出手指,自他眉上划过,一遍又一遍的,犹如幼年在家中习字般,不知厌倦,不知疲倦。
成去非阖眼沉默如许,由她这般,良久方捉定她一只手,望着她笑道:“好歹想一想,就没有想要的?只要我能做的,都应你。”琬宁从未见他如此好声气,微微侧头一指:“那,劳烦夫君为我掬一捧月光来,您知我爱这个的。”成去非闻言一愣,随即在她鼻梁重重一刮:“这是刁难起我来了?”说着往她腋下探去,琬宁不耐痒,岸上的鱼一样在他怀间胡乱扭动,直推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成去非看她终展颜,便也住了手,琬宁微微喘着,拢了拢耳后乱发:“大公子的伤都好了么?”
“差不多了,”成去非无谓一笑,低头见她面上嫣红,额间因方才一番扭避沁了细汗,便又替她裹严些衣裳,刚一起身,就被琬宁紧紧扯住了:“大公子……”他拍拍她脸颊:“我不走,我去把窗子关上。”
琬宁脸一热,讪讪松了手,成去非关了窗,顺势吹灭灯盏,回到床榻褪去外衫,将她拥过来,揉了揉她纤弱肩头:“困么?困便歇下,我守着你。”他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琬宁胸口直跳,在他怀中磨蹭两下,犹豫片刻,方羞涩道:“我不要住在这里了……”
成去非一时不能解,笑问道:“你看上哪处了?换掉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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