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廷尉署出面最好不过,顾曙也甚想知道此事个中曲折,那卷宗是如何半途不翼而飞,整个西仁里包括那对夫妻又是如何人间蒸发,顾子昭凶残跋扈到如何田地,想到此,顾曙忽觉得心头甚是愉快,末了收笔,缓缓落“岁在执徐孟冬既朔顾曙画祝成伯渊”款,草书淋漓如急风回雪,再下押着“秋空霁海”的印,自己端详良久,方道:
“这个事到此为止,后续就不用跟了,廷尉署那些人不是吃素的。”
“公子,您说大公子是如何得知这事的呢?”丁壶忍不住探究,一肚子疑虑不解,案件既没送到廷尉署,廷尉署却闻风出动,这也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
顾曙还在打量这幅完成的丹青,一笑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上回官仓的案子,最开始亦不起眼,也无碍终成风暴,大公子自是天生慧眼,无所不究,”说着朝手底佳作努了努嘴,“回头把这送到成府。”
“公子,不裱好再送吗?”丁壶就势瞧了几眼,看不出名堂,却也知道送人自然该更正式些,遂多问一句,顾曙轻轻错了错掌,玩味道:“画一旦新裱,就失去这份本真了,不用多此一举。”
丁壶又听得一知半解,转念想那成府的大公子脾性向来有异于常人,自不能以常情忖度,便点头称是,听顾曙另吩咐道:
“不要用锦盒,用普通木盒装着送过去就行。”
总之,如何简要如何来,丁壶听出门道,心道果真合大公子性情,如此看来,给大公子送礼,倒似乎不是件难事,大约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这个道理,投其所好总不假。
话已说尽,丁壶应声而出,顾曙坐定取过一卷书来,正是《左传》,随手一翻,恰停在“郑伯克段于鄢”篇,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喃喃道:“何至于此,何以回头?”
一旁案几上丹青却寂静如许,时人功业在上,笔墨间的香气亦未散殆,置于芸馆看似无心的年轻尚书,尚没等到天涯霜雪,心底却已开始盼着来年的燕草如碧丝……
第152章
雪是半夜落下来的,悄无声息的, 一早推门, 便是个碎琼乱玉的晶莹世界。
出了石头城, 往西北行进有约莫百十里,一路都是马蹄甩出的梅花印,直到尽头丘陵挡着,再无法多走一步,村落也就在眼前了。
郑重站在正中央, 眉毛眼睛上落了一层薄雪, 身上的大氅也雾茫茫一片,不远处烟压压跪了成群的百姓, 个个看不见脸上神情, 皆垂首瑟瑟不住颤抖着,不用看,郑重也能想出那一副副神情。
劝过几次,让这些人起身,可百姓仍只愿跪着,郑重无法, 打了个手势, 手下便把里头年长的几位找寻出来, 往外一一牵出,身后忽就一阵骚动,人们终扬起了脸庞,有愤怒, 有不甘,有错愕,郑重扫视一圈,并未发话,扭头丢了个眼神,手下会意,押着这几人往屋子里去,等着他们的正是廷尉监吴冷西。
“爹!”突然,一个女子惊恐的叫声在这阵骚动中响起。
前头那几人本已至门前,其中一位长者顿足回首,众人便齐刷刷唤了声“亭长!”,话音刚落,“反正是死!”一个青壮汉子忽一声怒吼,“拼了吧!”他霍然起身,眼见就要往郑重身上扑去,这边众衙役一拥而上,很快擒住这汉子,不知谁断喝了一句“刁民!”,把他推搡至郑重跟前,朝他腿窝一踹,汉子双腿一软扑通跪地,面上却是不屈。
郑重抬眼审视这汉子:“反正是死这话怎么说?谁要你们死了?”
汉子气哼哼扭过头去,一旁的衙役看不过,上前就要扬手,被郑重用眼神止住,郑重把目光放远,望了望众人:“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就是原西仁里的村民,而且你们这里头除了庄姓夫妇及其近房二百余口人不在,剩下的都在这里了。诸位放心,我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杀人的。”
几句话一说,方才还骚乱不止的人群死一般沉寂了,个个缚舌交唇,无人再言。
那汉子默了一下,忽抬脸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郑重眉毛一挑,上下看他几眼,并未搭腔,只等着里头吴冷西问完话,就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遂不急于这一时,命这汉子起身,仍回人群里,愿意跪就继续跪着。这会郑重想的却是另一事,方才这汉子带头引乱,后头那些个年轻人便跃跃欲试,可见今日带人来是对的,民心一动,那就是要生乱的前奏,自古皆然,有一个领头的,云集呼应,事情便是这么起来的,如此纷纷纭纭想了半日,等回过神,抖了抖大氅,来回踱起了步子,一阵风过,压在枯枝败叶上的雪簌簌而落,眯得人眼有一瞬的不清,郑重听见后头吱扭一声,循声望去,门开了,那几位长者先行露面,已然换做一脸轻松,随后而出的吴冷西倒神色平平。
“大人,回去吗?”郑重上前问道。
吴冷西点了点头,转脸吩咐道:“把他们带回廷尉署。”说完系紧披风上马,一行人见如此,纷纷跨上马去,墨一样的披风在疾驰中不断向后翻飞,那些本长跪于地的百姓终颤颤起身,伸长脖子张望,直到廷尉署一众人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同官仓一案相比,此案并无任何侧枝斜杈,所有罪责皆集中于顾未明一身。先是强掳庄氏夫妇一子一女,再持权要挟建康县府衙小吏,令其在上报廷尉的中途不得不曲意迁就,毁庄氏夫妇状词及府衙出具的案牍文书。却不料庄氏一脉在西仁里亦属大姓,众房头见迟迟等不来府衙一点消息,族里有些见识的,便出主意要让此事直达上听,直达上听,自然是准备向巡城御史告状,或者是直接跑去建康挝登闻鼓。
只不过尚未能行,某日夜里,西仁里忽现一队人马,连夜把庄氏一族二百余人活埋坑杀,上至耄耋,下至婴孩,无一幸免。周围邻里虽闻声响,却抱头缩颈不敢问津,直到这一众人扬长而去。剩余百姓自知西仁里既得罪乌衣巷顾家人,怕顾家人就此屠村,待人一走,竟连夜拖儿带女一并从西仁里外逃避难。
等到廷尉署安抚人心,软硬兼施,村中几位年长老人,终吐实情。吴冷西不敢有丝毫耽搁,得了事情真相后立刻赶往乌衣巷,见到成去非时把事情原原本本说透,却看成去非脸色越发难看,似在极力忍着不发作,已然气到了极点。
他本以为不过是顾未明一时淫=欲作祟,惹得西仁里百姓避之不及,跑到一边躲几日,不想顾未明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残民害理!
“你立刻给今上写奏呈,请求三司会审,廷尉不要一肩担了,让建康县府衙有司也写份折子。”成去非面色阴沉,想了半日,才咬牙道,“除此,遣人去挖那埋尸坑,到时人证物证一定要保证齐全了!看他如何抵赖!”
一席话说完,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憎恶还是痛心,诸此种种,交杂在一处,只有一事确定,顾未明是非杀不可了!国朝之法,对百姓极其严厉,对权贵则反其道而行,政之乱由此始矣!
“大人,倘如此都不能……”吴冷西眨了眨眼,意思非常清楚,但听成去非冷笑一声,“二百多条无辜性命,就在奈何桥上头等着他,他也是读过几天书的,更该知道自作孽,岂可活!”
吴冷西心底亦明了,杀顾未明一人,对江左其余浮华子弟自大有警戒之效,但顾未明毕竟是乌衣巷出身,如今放眼江左,无出四姓右者,杀顾未明似乎也不是一件易事。
三司会审把御史中丞、司隶校尉卷进来,不过意在加大筹码,以沈复周云行为人之中正,倒无须担心掣肘处,唯一担忧的,仍在四姓自身,吴冷西满腹心事出来,刚到府门,就见福伯正问候前来的虞归尘,吴冷西忙上前见礼,客套几句仍匆匆去了。
廷尉监大人出入成府,不足为奇,虞归尘本是来探望书倩母子,见方才吴冷西神色有恙,便朝成去非书房这边来,门口小厮看到他,只行礼并未上前帮忙解大氅,虞归尘不禁问道:“还没围出暖阁?”
小厮叹气摇首:“还请虞公子劝一劝,大公子一坐就是数个时辰,如今天一日比一日寒,这样不是长法。”
成家大公子习于冷,不挨进腊月里,是围不起这暖阁的,府里上下皆知,虽难能猜测他到底是如何忍受这天寒地冻,且还要读书落笔的,但无人能劝却是不争事实,倒让众人也渐渐习以为常,就是家仆们尚可烧几块木炭来取暖,不用耸肩缩背,战战兢兢,而大公子也只可作岁寒知松柏的解释了。
里头倒没想象的那般凉,虞归尘还是解了大氅挂到外室的屏风上。成去非已听到他声响,等他近身坐了,问道:“去看过璨儿和桃符了?”
“我在门口看见了子炽。”虞归尘含蓄道,成去非扬声命外头的人奉茶,这才接言:“你可还记得两个月前,在建康县府衙所遇一事。”
听他忽提起这茬,虞归尘略一回想,点头道:“记得,是子昭所为?”
成去非神情阴郁,比外头彤云密布的天色好不到哪去,虞归尘察觉到这其中变故,接过这边婢子送来的手炉,犹疑问道:“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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