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宁听他这么说,心里没由来一酸,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这事也并不让她那么厌恶,不过当日初始的疼痛实在骇人,她心头惘惘,难能分清当下心里到底想要什么,怔怔目送那袭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不知何时眼泪早漫了一脸。
建康好像一下子暗了下去。
清晨时,郑重注意到空中燕雀飞得极低,就想着要变天。空气有如弓弦紧绷般,一拉一抹都象是藏着阴谋,让人喘不上气。
日不显兮烟云多,月不见视兮风非沙。这白昼为昏的建康城,何时才能痛快地下一场雨呢?刑房里滴漏壶中的时辰牌露出了半截,郑重搭眼瞟了瞟,文书上前把案卷等一并摆放好,问道:
“大人,要押上来吗?”
郑重哼哼一声:“怎么能是押呢?请呀,请那二位将领进来!”
石头城城北官仓守城的将领,是朱向、张涉两人。官仓丢粮的案子,廷尉署忽介入重查,两人自有风闻,再加之段文昌服了毒酒仍下在北牢里,到现在迟迟不下判决,早让人生疑。眼下又被提审到此处,只能作天聋地哑状,两人对视一番,才抬脚进来。
却见郑重一人坐在上头,不紧不慢道:“给两位将军奉茶。”
朱向四顾一阵,冷笑道:“郑大人这是请我们来喝茶了,廷尉署的茶,我们可喝不惯。”
郑重也笑:“两位润润嗓子,等吴大人来了,这茶怕是喝不惯,也喝不上了。”
“吾等到底犯了什么事,廷尉署拿人好歹有个理由,仗势欺人是不是?不就仗着……”张涉性急,看不惯郑重那笑里藏刀的鬼样,忍不住咆哮起来。
朱向拦了他一道,眼神示意他慎言,张涉领会不了,也不愿领会,只不屑瞧着郑重:“那吴冷西能仗乌衣巷的势,郑大人你借谁的风也在这颐指气使?就你,还不配问话我两人!”
“他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身后忽传来冷冷淡淡的声音,两人循声转身,只见一人着鸦色连帽斗篷,遮了大半张脸,身后跟着的正是一白面书生人物,怕就是吴冷西了。
这两人往上头站定,只见那着斗篷的人,脱帽解结,登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不光他两人,就是郑重也看得怔住,成去非竟亲自来审案了!
不过这几人脑中转的都飞快,廷尉署审案,纵然他成去非是台阁的长官,却断无随意亲临会审的先例!除非他有今上的旨意!
想到这,朱张二人似有所领悟,这才回神,方才那句话是打成去非嘴里说出来的,两人情不自禁碰了碰目光,果不其然,吴冷西开口道:
“圣上口谕,特命尚书令大人会同廷尉署一并审理官仓失窃一案,今日为何提两位来,两位想必也清楚,我先丑话说前头,二位大人最好如实道来,否则,不要怪廷尉署失礼。”
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两人面面相觑,却很快稳下来,朱向道:“大人此言,某不得不辩,大人为何提审我二人,我二人实在不知,纵然尚书令大人在,某也问一句,如今廷尉署审案程序,可还遵循本朝律法?”
吴冷西自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不想和他多费口舌,直接让郑重把段文昌的供词送了下去,这两人心底皆一沉,先由朱向接了,翻看半晌,额间终冷汗密布,面上渐无血色,看完颤着手又递给了张涉,张涉早见他神情不对,满腹狐疑垂首看了,不多时,亦变了脸色,随即吼道:
“这是诬陷!诬陷!”
成去非漠然看着他:“公堂会审,你叫什么?”
“尚书令大人!这是段文昌诬陷!”张涉翻来覆去就这两句,成去非面上平静:“还没定罪,你用不着声嘶力竭的,段文昌只是哑了,人没死,你也用不着担心死无对证。”
说罢朝郑重那边看了看,见他正襟危坐,自己说一句,他便认真记一句,于是继续道:
“我没那么多闲情和你们耗,这个案子,既是我亲审,你们该知道个中轻重,你二人守城北仓这几年,做了多少回,自己还记得清么?”
朱向反应快,立刻察觉出成去非这问话路数有诈,只道:“尚书令此言,下官不明白,尚书令问下官做了多少回,是指何事?尚书令如此问话,下官怕是无从回答。”
看他竟还能沉得住气,并不慌张,从容反驳,郑重不由瞧了瞧成去非,不知接下来他要如何相问。
“你不瞎,也认识字,供词上说得一清二楚,朱向,”成去非忽顿了顿,格外平静地看着他,一点动怒的意思也没有,“廷尉署自然有一百种让你说真话的法子,不过我并不想用,你祖父尚清谈,是当朝名士,我便送你一句老子的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128章
朱向听得头皮轰得一下麻了半边,成去非有意提及祖父, 不乏告诫之意, 知道在言辞上的厮杀, 莫说是他二人,怕是一屋子加一起,也不是成去非的对手,心事自然纷纭,一时却仍拿不定主意, 认不认这个罪, 以成去非的性子都铁定饶不了他们,可到底也不肯上来就服软松口, 便死撑道:
“这案子最初就是段文昌自己报上去的, 说是看管仓门的闵明月给盗了,如今又扯到我二人头上,偏不提他自己,这前后矛盾,尚书令大人为何只信其一不信其二?”
“记录在案。”成去非见郑重听得只顾发愣,提醒了一句, 郑重忙低首落笔, 飞快记了下来。
“好, 闵明月一介看门小吏,是用什么法子盗走了几百万斛粮食,从你们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走掉的?”成去非目不转睛盯着他们,语气却并不严厉。
朱向一下语塞, 只好敷衍道:“是下官失察。”
“整座城北仓,看来都瞎了,”成去非语气极稳,声调也不大,却听得他二人只觉耳鸣,嗡嗡响个不停,像是风自海边来无休无止的。
“这几百万斛粮食,到了闵明月手里,又是往哪里藏下的?卷宗上语焉不详,鬼扯一气,闵明月连押都没画,你们竟敢就这样结了案,居然有脸跟我说失察之罪,大祁朝的官员就都是这么当差的?你们不要脸,朝廷还要这个脸!”成去非见朱向欲要争辩,瞥一眼案上那摞账册,顺手捞起最上头的那一本,用力一甩,那账册便横飞到朱向脸上,砸得他半张脸火火地疼,硬是把到嘴边的话给砸了回去!
账册应声落地,朱向捂着脸,只得俯身去捡,还没来得及打开,就听着哗啦啦一阵响,原是又一本朝张涉砸了过来,一时间,两人只有硬着头皮各自翻看捡拾起的那一本,这一看,彻底看了个透心凉,上头的字迹,并不是段文昌的,不过记得却是一笔笔实实在在的粮食出入的账!朱向脑力急剧想着,这应是仓部郎所记,可明明仓部郎早都授意下去,是哪个居然敢阴他们一道记了这笔账!
成去非仍是不紧不慢:“一本够吗?”
张涉一时没忍住,登时脱口而出:“这账册哪里来的!”朱向连连跺脚:“张涉!”一壁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一切落在上头这几人眼中,成去非漫声道:
“你们造的那笔假账,还要再温习一遍吗?”
朱向面色一白,冷汗涔涔而落,心底清楚成去非定是把证据早搜集得齐全了,要的就是一网打尽,遂瞥了一眼张涉,这才看向成去非:
“事已至此,我二人是再也不敢欺瞒下去,”说着咽了口唾沫,“世家们的确三两年便要来换一次官仓当年新进的粮食,盖因世家储存粮食太多,年份久了,难免有受潮虫蛀等诸多问题,不过,这是惯例,并不是我二人当职才开的先河,我二人也没这个胆子,”朱向知道躲不过去,却仍不忘替自己开脱,见成去非面上情绪难辨,便大着胆子说了下去:
“建康能有哪些世家敢来官仓换粮,尚书令该比我们清楚!”
他有意拿这话去憋成去非,吴冷西郑重两人一下听出苗头,同时断喝了一声:“放肆!”
朱向被这一声震得心头猛荡,忽意识到自己不挣命是不行了,遂挺直了身子,只看着成去非,像是把牙齿咬碎了般吐出一句来:“倘乌衣巷来换粮,我二人有几条命敢不从!”
大堂里久久回荡着他这惊雷般的一句话,吴郑二人心下一沉,知道牵扯最深的一部分到底是暴露出来了!
一时大堂里这几人的目光迅速都集中到了成去非身上,尤其是郑重,提笔的手犹自抖了一阵,不等他问,成去非已冷冷道:
“记录在案。”
郑重不敢不从,下笔却艰难了许多。
“乌衣巷四姓,你说清楚。”成去非继续问话,朱向把那账册重新呈了上去:“账册里不都记着呢吗?尚书令大人想必也早都看过了。”
“你承认这账册上记得属实就好。”成去非示意吴冷西收了过去,朱向一愣,知道自己这是掉他挖好的坑里去了。不过自己是没什么好怕的,既是把四姓拉进来,他不信他成去非还能往深里查!
“四姓换粮,”成去非表情如石像般,“照着账册上所记,最晚一笔,也是凤凰三年的事,”他心底怎会没数,凤凰三年,大将军事了,朝局重换一片天,趁此动作,时机再好不过,彼时众人无暇顾及他事,一双双眼睛只盯着如何处置大将军一党,原官仓事宜又向来归大司农皇甫谧职责所在,大将军倒台,自然是树倒猢狲散,皇甫谧亦被灭族,权力交接时自是一片混乱,出现这样的事,不难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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