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培元站在梨花大案后头,桌上堆着不少文书,一身青色长袍,束了根白玉腰带,他刚刚返京,简单梳洗整理,眉宇间依旧有些疲惫,只那双眼睛透着几分官场老人的精明。
陆毓衍的五官基本随了父亲,只那双桃花眼,是随了母亲孙氏的。
谢筝闪过一个念头,等再过二十来年,陆毓衍给人观感,就好似她现在看见的陆培元吧。
陆培元也在打量谢筝,他的视线最初落在了她的手上。
长长的袖子掩盖了半截手掌,只露出来手指尖儿,细巧、干净,跟青葱似的。
陆培元瞥了陆毓衍一眼。
欲盖弥彰!
当他这个老子是傻的不成?
在门口庑廊下拉谢筝小手时的动静,他就算没看见,拿脚丫子想想也猜到了。
他在刑部待了那么多年,现今又调任都察院,最毒的就是这双眼睛,自家儿子那些心思,也就瞒过他那个整日里乐呵呵的娘,还想瞒过他?
也不想想两年间往镇江跑了多少回。
有本事牵人家的人,怎么没本事一路牵进来,当着他的面都不松开啊?
想当年,他就敢!
什么规矩长规矩短的,他就死死抓着孙氏的手,孙氏怎么甩,他都不松开。
陆培元心里哼了两声,这才仔仔细细端详起谢筝来。
五年不见,当年的小丫头变了许多,只那双眼睛,依旧灵动。
有那么一瞬,陆培元似乎看到了谢慕锦的影子,想起已经遇难的亲家公,陆培元不由暗暗叹气。
“我已经知道镇江的事情了,”陆培元示意陆毓衍和谢筝坐下,语气凝重,“我本以为,你们一家都已经遇害,回京之后才知道你活了下来,不幸中的万幸,你父亲也一定……”
陆培元说着说着,自己都摇了摇头。
对于家破人亡的幸存之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宽慰,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与刑狱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见过无数的遗属,他知道他们的心态。
作为刑狱官员,陆培元安慰过无数人,他知道如何用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去安抚他们,可面对谢筝,陆培元却说不下去了。
谢筝于他不是陌生人,谢慕锦夫妇于他,也不是陌生人。
他和谢慕锦,算是同道之人。
“毓衍应该告诉你了,你父母的死,背后牵扯的不是简单的案子,”陆培元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目光炯炯,“我和你父亲接触到它,是从绍方庭杀妻案开始。
绍方庭的处斩,我们无可奈何,它关系到当年齐妃娘娘的死因。
两年前,你父亲进京来,就在这间书房,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他跟我说,无论他遭遇了如何状况,他希望我们陆家能护你一生周全。
孩子,在案卷上,你已经死了,你可以用别人的名姓活下去,我能给你安排别的身份,你还是陆家长媳,依照你父亲想的那样,平安周全。
可若是翻案,世人皆知你活着,前路就无法平顺。
孩子,你想好了吗?”
谢筝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了起来,指尖用了力道,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印。
她懂陆培元的意思,她可以彻底放弃过去,忘掉自己的姓甚名谁,在陆家过简单的、平静的生活,一如父母所愿。
可,那并不是她的愿望。
她不可能忘记自己叫什么,不可能忘记一片狼藉的镇江后院,她不希望在五年十年后,她的儿女问起外祖家时,她一个字都不敢说、不能说。
她是谢家阿筝。
哪怕她今日顶着阿黛阿朱阿碧的名字,她骨子里还是谢家阿筝,是谢慕锦的女儿。
父亲一生为官,至死没有放弃追寻的真相,她不想扼杀在自己的手中。
谢筝看向陆毓衍,他在那双桃花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而再往深处去,是幽深而无法看透的眼底。
她弯了弯唇,陆毓衍很平静,他把所有的选择都交给了她,不勉强,不要求。
谢筝突然想起那夜陆毓衍与她说过的话,陆培元本身也没有放弃查找真相,虽然他和谢慕锦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倒是殊途同归,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只要陆培元不放弃,只要他们继续下去,灾难也会降到陆家头上,哪怕谢筝改名换姓,也不会有真正的平安。
况且,她不愿意呀。
人这一世,各自追求不同。
谢筝了解谢慕锦,父亲是个看重名声的人,她不想父亲有一个“殉情害死父母”的女儿,她的父亲,虽不会拿沉重的族规教导她,但也教会了她何为五常,何为做人。
她不怕自己背负骂名,却不希望谢慕锦和顾氏得一个“教养无方”的污名。
况且,还有陆毓衍。
他如此迁就她,真心待她,她岂会忍心让他有一个与他人殉情的未婚妻?
那就是一个笑话,一个会跟着陆毓衍一辈子的大笑话,往后官场上进退,永远都是悬在陆毓衍肩头的刀,随时会狠狠扎入他的血肉里。
深吸了一口气,谢筝直直看着陆培元,一字一字道:“我想好了的,我想要翻案。”
第一百三十三章 信笺
谢筝的声音掷地有声。
书房之内,一时之间,再没有旁的声响,过了片刻,西洋钟咚咚想起,这才打破一室静谧。
陆培元很平静,丝毫没有因为谢筝的话而有任何起伏,仿若她的选择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样。
他的确不该有任何意外,毕竟是谢慕锦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与谢慕锦是一个脾气的。
思及此处,陆培元反倒是有些欣慰,他缓缓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来一本厚厚的书,在桌上翻开,里头夹着一封信。
“过来看看。”陆培元招呼谢筝道。
谢筝和陆毓衍一块走过去,目光落在那信封上,她的眸子倏然一紧。
信封上的字迹是她熟悉的,一笔一划都是那么亲切,她看过练过无数字帖,最最喜欢的,还是谢慕锦的那一手字。
只得了柳大儒皮毛的字,却是谢筝最难以忘怀的。
这封信,是谢慕锦的手书。
陆毓衍看到这封信时,一时也有些惊讶。
这封信是他去年秋末从镇江带回来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镇江,远远看了谢筝两眼,那小姑娘自是浑然不晓得,离开之前,陆毓衍去拜访了谢慕锦,谢慕锦旁的都没有多说,只是让他带了这么一封信回来。
谢筝从陆培元手里接过了信,打开信封时,她的手不自禁地有些发颤。
里头只有一张信纸,薄薄的,寥寥几个字,连抬头落款都一并省下了,只简单写了两个字。
“漱芳。”谢筝喃喃念了,眼底闪过一丝不解,她抬头看着陆培元,疑惑道,“这似乎是个名字?”
陆培元颔首,低声道:“别说是你,只怕毓衍都不一定记得,十几年前,宫里有一批宫女是漱字辈的,那时候婕妤娘娘身边,还有一个叫漱鸾的。”
宫女的名字?
谢筝愕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死死盯着那两个字。
绍方庭的爱妾是宫中逃婢,莫非她在宫里的名字,就是这个“漱芳”。
“永安十八年,圣上南巡,随驾的嫔妃、官员、内侍宫女嬷嬷,都有名册可查,”陆培元解释道,“你父亲应当是查了当时离开宫闱、不见踪影的宫女名姓,选了年纪相仿合适的,最后得了结论。”
谢筝抬头看向陆培元,问道:“那这个漱芳,是哪位娘娘身边的?”
陆培元摸着指间的扳指,沉声道:“淑妃娘娘。”
谢筝怔住了,不止是她,连陆毓衍的眼神里也透了几分诧异。
当年齐妃病故,小产失去儿子的淑妃娘娘怜惜李昀年幼,便求圣上把李昀抱来抚养。
这一养就是十二年,一整轮。
满朝上下皆知淑妃待李昀犹如亲儿,事事关心,而李昀待淑妃也极其敬重,这些日子淑妃养病,李昀几乎日日都在宫里探望。
可是,把齐妃之死说破的宫女漱芳,却是淑妃身边的。
到底是淑妃害死齐妃,借此养了个儿子,还是淑妃知道齐妃遇害,她帮不了什么,只能把年幼的李昀接过来护在羽翼之下?
别说谢筝和陆毓衍不知道,陆培元也不知道。
或者是,谢慕锦还没有弄明白。
谢筝捏着信纸,心底里五味杂陈,想法很多,杂乱极了,有一瞬间,她想到了李昀。
那日宫中偶遇的温润如水的五殿下,而萧娴却说,李昀与幼年时似是有些不同了。
谢筝暗暗叹气,自然是不同的吧?
幼年丧母,在内廷之中,年幼的皇子失去母亲庇护,将会面临许多事端磨难,幼子心性改变,也是在所难免。
淑妃成了养母,若她不是凶手,自是好的,若她是害了齐妃的人,那李昀又要如何面对她?
不管是哪一种,真相都是需要他们去找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