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萧临才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陆毓衍。
陆毓衍的身边还有一个锦衣少年人,萧临认得他,那是李昀的伴读、已经告老的太傅苏大人的孙儿苏润卿。
三人见了礼,陆毓衍先带着衙役们去前头厢房里看了状况。
屋里头不见凌乱,妇人倚靠在佛龛边上,衣衫整齐,只脖颈上显露出勒痕,仵作验了,估摸着是昨夜三更时断气的。
地上歪倒了一把椅子,听那小丫鬟讲,是她惊恐之下撞翻的,也没顾上扶起来。
桌上摆了茶盏水壶,另有一个食盒,陆毓衍瞧着有些眼熟。
萧临便道:“是我们家的食盒,昨日娴儿与这位夫人相谈甚欢,就让阿黛送了些点心来,阿黛又去舍利殿里拜了拜,不想遇见了歹人。”
陆毓衍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复又松开:“这儿不是问话的地方,去你们那儿说话吧。”
萧临引路。
哭哭啼啼的小丫鬟跟在后头,怯怯问道:“我们老爷怎么还不来?”
苏润卿头也没回,嘴上道:“郑博士不会骑马,马车还在路上。”
几人进了萧临的厢房,因着苏润卿在,原是让许嬷嬷陪着谢筝过去,萧娴不肯,只说苏润卿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她又是兄长、表兄都在座,哪里就那般讲究了。
萧临说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
谢筝跟着萧娴过去,刚一进门,抬头就对上了陆毓衍的目光。
陆毓衍坐在桌边,腰间依旧挂着红玉,谢筝抿了抿唇,错开了视线。
几人落座。
“伤到脖子了?”陆毓衍开口问道。
毕竟是萧家的丫鬟,又没有闹出人命,也就不叫仵作过来验伤了。
案情询问就是如此,谢筝低低应了一声,抬起头来,让陆毓衍看清楚她的伤情。
谢筝肤色白皙如玉,愈显得脖子上的伤势骇人。
青的紫的,甚至破了皮,落在陆毓衍眼里,竟是比郑夫人脖子上的印子更让人烦闷焦心。
看伤情,视线自然直白、毫不回避,谢筝叫他看得如坐针毡,眼瞅着陆毓衍抬起了手,手指似乎往她脖子探来,慌得谢筝往后仰了仰身子,这才看清陆毓衍只是把手作拳抵在了自个儿唇角,清了清嗓子。
谢筝立刻坐直了,亏得她躲避一般的动作无人在意,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陆毓衍添了一盏茶,把茶盏推到了谢筝面前:“仔细说说经过,你看到凶手的样子了吗?”
谢筝端起茶盏,热气氤氲,入喉温暖,让人心神平静许多,她小口小口抿了,理着思路说了从郑夫人的厢房去舍利殿参拜,到小和尚出声吓跑了歹人的经过。
陆毓衍眸色沉沉,深邃幽深,似是见不到底。
苏润卿问了一句:“你是说,那凶手一直在你背后,你并未看到人?”
谢筝颔,复又道:“但奴婢知道,勒住奴婢脖子的是一个女人,做过粗活的女人。”
几人具是一怔。
萧临奇道:“昨晚上问你的时候,你不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为何这么说?”陆毓衍顺着问道。
“那时候慌张,等夜里静下来了慢慢想,就想起来了些细节,”谢筝语调不疾不徐,道,“奴婢为了挣脱,身子又往后仰,整个后背都贴在了她身上,她有胸的。白绫横到面前的时候,奴婢有看到她的手,能确定不是男人的手。而且指关节粗大,皮肤黄,是做过力气活的。”
谢筝说得一本正经,又是谈论人命官司,谁也顾不上尴尬。
苏润卿打量谢筝,摇了摇头:“你险些丢了性命,匆匆忙忙看那么一眼,你有把握吗?”
“有,奴婢确定看到的。”谢筝丝毫没有迟疑,语调笃定。
陆毓衍深深看了谢筝一眼,不置可否,而是转头去看停下哭泣的小丫鬟,道:“你现在能说明白了吗?”
刚才过来的时候,这小丫鬟只顾着哭,除了说屋里椅子是她碰倒的,她的名字叫岁儿,旁的什么都说不清楚。
岁儿哆哆嗦嗦点头,道:“能。昨天夫人诵经一直诵到二更天,然后用了两块点心,说还要再拜一拜,让我别再守着了,早些去睡,我就回了隔壁。天亮去敲门,里头一直没动静,我就推门进去了,夫人就倒在佛龛边上,我扑过去一摸,都凉透了,我吓得叫起来,跑出来的时候撞倒了椅子。几个师父过来,就让我守在房门口,他们去报案……”
谢筝睨她:“郑夫人夜里一个人歇的?”
“我们夫人素来不喜欢有人守夜。”
陆毓衍问:“你就在隔壁,夜里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岁儿直摇头:“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今早上屋里的状况,跟你昨夜离开的时候,有什么差异?”陆毓衍又问,见那岁儿还是摇头,他略一沉吟,桃花眼瞥向谢筝,“你昨夜进过厢房,记得清里头状况吗?”
谢筝抬眸看去,她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再往深处去,是幽深而无法看穿的眼底。
她想说不记得,免得再多打交道,余光正好瞧见那块红玉,她的嗓子眼紧了紧,再开口时,道:“奴婢去看看吧,许是能想起来。”
“好。”陆毓衍应了一声,站了起来。
谢筝也要起身,叫萧娴扣住了手腕。
安抚一般笑了笑,谢筝道:“姑娘莫急,这么多人都在,奴婢不怕的,倒是姑娘您,与许妈妈一道在这儿等一等,就别过去前头了。”
这个时候说不让去也不行,萧娴叹息着嗔了谢筝一眼,缓缓松开了手,压着声儿道:“说得你不怕那些似的。”
第十三章 无力
谢筝眨了眨眼睛。
她怕,她岂会不怕。
谢慕锦是大理寺出身,在镇江也破了不少案子,谢筝求着央着翻了一些卷宗,可亲眼去看枉死之人,这还是头一回。
谢筝出了屋子,随着陆毓衍与苏润卿往郑夫人的厢房去。
云层散开了,露出被遮挡的日光。
落在宁国寺几处大殿的琉璃瓦上,闪闪泛金光。
谢筝走在阳光里,不觉炎热,反倒是扫去了丝丝紧张和不安。
厢房的大门开着,庑廊下,两个衙役在向几位师父问话,谢筝瞧见了昨日里救她的小师父,她弯着唇冲他笑了笑。
谢筝迈进厢房。
佛龛在落地罩后头,碍着角度,她一眼没有瞧见郑夫人。
“你仔细看看。”陆毓衍退到门边,示意谢筝随意。
谢筝左右看了看,思忖一番,挪了两步,站定了:“奴婢昨日过来,应当就是站在这个位置。
过来的时候,郑夫人正跪在那儿诵经,从奴婢这里看过去,只能瞧见她的背影,从衣着身形看,的确是郑夫人。
奴婢没打搅夫人念经,就把食盒给了岁儿。”
岁儿跟在谢筝身边,猛一阵点头附和:“是的是的。”
“屋里其他的东西,”谢筝捏着指尖,拧眉想了想,问岁儿,“夫人念经的时候,你守在哪个位置?”
岁儿道:“一直坐着,就那把被我撞翻了的椅子。”
“我离开后,你碰过木炕没有?”
临窗是个木炕,因着是夏日,也没有摆坐褥,香客来歇息的时候,都会自个儿带上引枕靠垫,图一个舒服。
谢筝记得,昨儿傍晚她过来时,木炕上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而现在,上头摆了个引枕。
听谢筝问起,岁儿小巧鼻尖皱了皱,疑惑道:“这个引枕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拿出来的?”谢筝说完,又走到桌边,打开了她送过来的食盒。
食盒里的点心都已经空了。
沈氏做事周全又大方,出府的时候,光各式点心就给萧家两兄妹备了整整四大盒子。
萧娴不是小气的人,况且也就这么些点心,因而谢筝给郑夫人装盒时放了很多,依她自个儿说,那些都够她、萧娴和许嬷嬷三人吃个饱了,倒是没想到,郑夫人这里竟然用完了。
“看来这些点心,郑夫人还是挺喜欢的。”谢筝叹了一声,又诵了句佛号,黄泉路上,吃饱总比挨饿好。
谢筝往里头走,看到了靠在佛龛旁的郑夫人。
衙役并没有收殓,大抵是在等郑博士到了之后看一眼。
一时之间,翻滚着冲进谢筝脑海里的并非惧意,而是无力和落寞。
昨日还在碑廊里与萧娴侃侃而谈,说到兴起处,甚至眉飞色舞的郑夫人,今日再见,已然是这幅模样了。
生命何等脆弱。
谢筝运气好,侥幸活下来,而郑夫人,还有她的父母,就那么一夜之间遇害了……
桌边,岁儿盯着食盒,柳叶眉皱得更紧了:“怎么都吃光了呢?不可能呀!我们夫人不吃绿豆的,别的点心不去说,那几块绿豆糕肯定是不碰的。”
此言一出,陆毓衍和苏润卿交换了一个眼神。
“莫不是凶手吃的?”苏润卿哼笑一声,挑眉道,“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翻天掘地找她,她倒是厉害了,作了案,还有心思留在这儿吃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