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当时场面,陆毓衍抿紧了唇。
好端端死了儿子,段立钧的父亲情绪激动亦是人之常情,段家人会对陆毓衍克制脾气,却不会对没有出身背景的楚昱杰留情面,况且楚昱杰的手背上正好有伤口。
若不是衙役们拉着,段家人能把楚昱杰打成重伤。
杨府尹一看这个状况,实在是没法好好审问,就让人先把楚昱杰关起来,又好说歹说劝走了段家人。
“楚昱杰被带下去的时候,只承认与段立钧起了冲突,手背的确是段立钧抓伤的,却不承认杀人。”陆毓衍引着谢筝到了大牢外头,偏过头问她,“里头阴冷,味道也大,你若不想进去,就现在外头等我。”
谢筝摇了摇头,先陆毓衍一步走了进去。
顺天府的大牢还算收拾得整洁的,但也就是矮个里头拔高个,相较于其他府州县的大牢而言罢了。
全年不见天日,囚犯的吃喝拉撒都在里头,一走进去,臭味霉味扑面而来。
谢筝皱了皱眉,却没有退缩,心中更是涌着一股自嘲,她在进京路上与乞儿一般的时候,也没比这些囚犯好多少。
衙役在前头引路,陆毓衍不紧不慢跟在谢筝后头,垂眸看她,道:“受不住了就先出去,不用勉强。”
声音低低的,就在耳畔盘旋一般,除了谢筝并无他人能听见,语调温和极了,谢筝晓得他是关心她,应了一声“好”。
楚昱杰颓然坐在牢房里,面无表情。
陆毓衍出声唤了他几声,他才慢慢回过神来,转头望着来人。
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楚昱杰激动起来,道:“陆公子,你信我,我没有杀他,我真的没有杀他!”
陆毓衍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沉沉看着楚昱杰,道:“你细细告诉我昨日经过,你的诗作为何会在段立钧手中?”
楚昱杰垂着肩膀,心烦意乱地在牢房里转了几圈,似是在整理思绪。
他的长乱糟糟的,脸上青,应当是叫段家人揍了一拳,身上的外衣换成了囚衣,脚上的木屐满是泥泞,显得他愈狼狈。
谢筝扫了一眼,又去看他的手背,上头有明显的新伤口,长长四道,看得出是指甲抓伤。
衙门里断案,这样的伤口可算是实证了。
楚昱杰深吸了一口气,道:“真的不是我。
那诗是我春天即兴而写,前阵子我一心准备秋闱,根本不晓得清闲居墙上挂了段立钧的诗,直到前几日出了考场,我才听说了。
段立钧的诗词造诣,不用我说,陆公子也清楚,我好奇他如何能打动清闲居的东家,就跑去看了。
一看才晓得,那是我写的。
那诗作连博士们都没有看过,我想自认倒霉算了,人家是三品大员的孙儿,我就是个穷监生,只凭我一张嘴,又怎能胜得过他?
想是这么想的,但还是心里烦闷,就去吃了些酒,哪知回家路上正好遇见他,我也是酒气上头,冲过去质问他如何拿到我的诗。
段立钧当然不承认,我气不过跟他打起来,手背上的伤就是那时候被他抓的。
我跟他谁也没能打倒谁,我吃多了酒,他也是半醉,打了一阵就不打了。
我回家睡了一觉,哪里想到,天一亮睁开眼睛,段立钧死了,衙役把我抓来了。”
陆毓衍又问:“你与他争执时是什么时候?是在青石胡同的河边?”
“就在那儿,”楚昱杰苦笑,“吃了酒,不晓得时辰。”
“落雨了吗?”陆毓衍道。
楚昱杰一怔,摇头道:“没落雨,我到家的时候都还没落雨。”
昨夜是二更过半开始下雨的,酒肆掌柜的说,段立钧离开时刚刚二更,若楚昱杰没有说谎,那段立钧应当是刚从酒肆走到河边时就遇见了他,两人打了一架,而后楚昱杰独身回家,而段立钧一直在河边徘徊,直到落雨后的子初遇害。
这段时间里,段立钧是否还遇到过其他人?
陆毓衍沉思,良久又问了一遍:“你的诗到底是怎么到了段立钧手中?”
楚昱杰的身子一僵,抱着腿坐下,脑门抵着膝盖,闷声道:“我不知道……”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猜,楚昱杰没有完全说实话,尤其是段立钧拿到诗作的缘由,他应当是知情的,但他在隐瞒。
陆毓衍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多问一遍。
事关人命案子,他又被抓紧大牢成了凶犯,楚昱杰若是无辜的,为何不肯吐露真言,早早洗刷罪名?
他不仅是监生,更是考生,如此下去,不说此次秋闱,他以后都难以在国子监求学了。
谢筝走出大牢,夹杂着细雨的清风拂面而来,一扫呼吸之间的浊气。
她深吸了几口,只觉得头脑都清明了许多:“现在就去见楚公子的妹妹?”
清浅笑容凝在桃花眼中,陆毓衍看着谢筝道:“你倒是机灵。”
谢筝睨了他一眼。
让她过来,不就是为了方便向姑娘家问话嘛。
眼下牵扯在案子里的姑娘,只有楚昱杰的妹妹一人。
她这算哪门子的机灵?
第五十五章 吓唬
走出顺天府时,雨水渐渐止了,虽不用打伞,但街道潮湿,并不好走。
石狮子旁,站了个头花白的老人,见陆毓衍出来,老人急匆匆迎了上来。
“郑博士。”陆毓衍拱手行礼。
郑博士拍了拍陆毓衍的手,示意他往边上几步,低声道:“事情我都听说了,楚昱杰是个好学生,功课出色,为人做事也踏实,按说做不出谋人性命的事情,你……”长长叹了一口气,郑博士道,“若真是他,自当惩戒审断,若不是他,你就帮帮他,别叫他顶了罪过。”
陆毓衍颔应下,望着郑博士脚步沉沉离开的背影,许久没有出声。
谢筝压着声儿与他道:“看来楚公子很受郑博士喜欢。”
“真才实学又诚恳踏实的学生,做老师的都喜欢,”陆毓衍道,“难为郑大人身体不适还赶来交代。”
谢筝下意识回头往府衙方向看去。
这小一个月里,谢筝不能说摸透了陆毓衍的性子,但大体上还是有些了解的。
陆毓衍在私下里从不避讳对旁人的好恶,他会赞同苏润卿说的段立钧毫无才学,那他评价楚昱杰的这几句也就是真心话。
楚昱杰有才华,并非泛泛之辈。
如此一来,倒也能理解郑博士对楚昱杰的维护。
郑博士亦是外乡出身,家境贫苦,靠着中榜入仕为官,又得岳家相助,对于同样赴京求学的楚昱杰自然会看重一些,不愿意他蒙受不白之冤。
松烟叫了轿子来,三人往楚家兄妹的家里去。
楚家兄妹住在城南的紫云胡同里,名字听着有几分雅意,却是京城里相对破旧的一块地方了。
这一带租住的几乎都是外乡来京求生活的人,小小的胡同里,青石板地砖破碎,全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水坑泥坑。
两侧堆了不少左右住家们杂七杂八的东西,轿子到了胡同口就不能往里头走了。
下了轿子,谢筝跟着陆毓衍往胡同深处去。
经过几间开着门的院子,听见里头有人谈论着清晨时被带走的楚监生的事儿,更有妇人喝斥孩子,说着要是不听话也叫衙门里把他抓回去关大牢。
谢筝偏过头往那小院里看了一眼,被母亲吓唬了的孩子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心猛然就是一沉。
脑海里闪过从前的画面。
那时谢慕锦刚到镇江,她恰巧遇见了同知夫人训斥儿子。
“再淘气,叫你爹把你交给新来的知府大人,把你拖到大牢里关上几天,你就知道老实了!”同知夫人把年幼的儿子唬得一愣一愣的,见谢筝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她也绷不住了,跟着笑出了声。
顾氏寻来,哭笑不得,一面不轻不重在她屁股上拍打,一面道:“你也是个不老实的!”
谢筝边笑边躲:“您唬不住我的,父亲就是知府,他可舍不得把我关到大牢里去。”
顾氏捶了她两下,母女两人笑作一团。
当日情景清晰一如昨日,谢筝吸了吸鼻尖,果真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连吓唬孩子方式都是一样的。
啪嗒……
鞋子湿透了。
谢筝只顾着想旁的事情,没留意地面,一脚踩在水坑里,整个鞋面湿了不说,还沾了不少泥。
陆毓衍顿了脚步,敛眉道:“走神了?”
谢筝捏了捏指尖,眼下并非是提及身份和过去的好时机,她含糊应了一声,道:“楚家就在前头了吧?”
见她转了话题,陆毓衍心中了然,道:“就前头了。”
陆毓衍继续往前走,谢筝暗暗松了一口气,顾不上脚上湿哒哒的不适感,加快了步子。
楚家的大门紧紧关着。
松烟去敲门了,谢筝四周张望了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