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澜的目光沉静而明亮,稳稳地持着伞。
修书二字入耳,陈瀚方的瞳仁猛然收缩。她在暗窥视着自己?知道自己修订书籍的缘由?
穆澜柔声说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在下以为雪红梅最是美丽。”
先说修书再道红梅。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被触动,陈瀚方呼吸一窒。梅于氏被割喉的惨状瞬间出现在脑海。他有些慌张地朝左右张望了下。
“煮茶赏梅,品酒聊诗。方不负如此雪夜。”
赏的是于红梅,聊的还是于红梅。
穆澜的声音风还轻,带着雪的冷洌。陈瀚方哆嗦了下。
火红的炭火舔着壶底,水沸如滚珠。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对面穆澜的眉眼。
陈瀚方努力找寻着自己对穆澜的印象,骇然发现最初的见面竟然是在灵光寺于梅氏被杀的现场。是巧合还是从那时起,穆澜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陈瀚方清楚,出身杂耍班的穆澜身怀功夫。自己却手无缚鸡之力。在这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想杀她灭口绝无可能。穆澜找他有什么目的?如果她是对方的人,为何不去揭露他?如果不是敌人,她又是谁?陈瀚方不动声色地倒茶,心里有些无奈。他没有选择。
十八年前于红梅意外坠井。十八年后梅于氏被割喉杀死。看到凶手作案的苏沐被砸死在国子监小树林。擎天院的花匠老岳是凶手。但他潜伏在国子监十年,为的绝不是初进国子监的苏沐。难道当年对方知晓于红梅当年来过国子监,却不知道她来寻的人是自己?所以才令老岳假扮花匠潜伏在国子监。
陈瀚方细思恐极。一旦被暗那双眼睛察觉到自己和梅于氏姑侄的关系,下一个死的人一定是自己。
手掌缓缓转动着热呼呼的茶杯取暖,穆澜心里也在思索着。前来找陈瀚方,何尝不是一种赌博。思来想去,除了陈瀚方,她无处借力。
“在下自幼随穆家班行走江湖,听得诸多闻异事。”穆澜轻吁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道。
这个故事必和于红梅有关。陈瀚方心里轻叹,没有阻止穆澜说下去。
穆澜瞥了他一眼。能隐忍十八年,于红梅必是陈瀚方的执念。有此执念,甚好。
“每隔三年春闱会试。天下士子赴京赶考。路遇红颜知己,互订鸳盟,许下终身,说书人最爱讲的传香艳故事……”
随着穆澜轻柔的话语,陈瀚方的思绪飘荡开去。
那一年他进京赶考,病倒在城外雪地。进城卖绣品的梅于氏姑侄救了他一命。落魄的少年举子与救之性命的豆蔻少女相逢。养病期间两心相许,订下了终身。
他如愿以偿高进士,于红梅却成了采女被送进皇宫。高高的宫墙隔开了两人。宫生存不易,两人默契地将恋情压在心底。约定于红梅在宫服役到二十五岁,到了年纪放出宫,他娶她过门。
许太后进宫之前,于红梅被先帝遣至许家侍侯。那时侯两人还有机会偷偷见面。自她随许太后进宫之后,见面的机会少了。
他只能等她到了岁数平安出宫。
终未等到。
听着穆澜说故事,陈瀚方不紧不慢地吹了吹茶杯的水雾,闲闲地呷了口茶。心里再紧张,他也不想轻易表现出来让穆澜牵着鼻子走。
没有人知晓国子监祭酒大人为何会和早逝的女官梅红相识。他与于氏姑侄交系唯一的交汇点只有山西运城。那是陈瀚方当年进京赴考的必经之地。穆澜的故事只是猜测。陈瀚方听着故事毫无反应。穆澜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猜了真相。
“一入宫门深似海。两人不得己将恋情深藏于心。书生并未辜负女子,了进士后为官,仍信守誓约,等待她年满出宫。然,等来的却是她在宫意外坠井的消息。”
仿若被针刺了下。陈瀚方竭力想控制自己,握茶杯的手背因为用力仍然暴出了青筋。穆澜看得眼里,暗松了口气。虽不全,也猜了个大概吧?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想要取得陈瀚方的信任并不容易。穆澜继续说了下去:“当年,贵妃受宠远胜陈皇后,先有了庶长子。遗憾的是终非嫡子。彼时陈氏一族百年传家,与世家联姻者众,势力盘根错结。族子弟与姻亲入仕者不知凡己,且与掌有四十万大军的薛大神将乃通家之好。恰皇后有孕待产……”穆澜顿了顿,看向陈瀚方,“如皇后生下嫡皇子,不论先帝有多么宠爱贵妃,陈后嫡子长大后也定会被立为太子。”
纵然心里猜测了千百遍,此话入耳,仍让陈瀚方震憾。他眼浮现出浓浓的悲悯:“可惜,自古女人生产皆是过鬼门关,半数女子都因生产而亡。”
见他接话,穆澜宛尔:“世家千金也是平凡女子。然宫里有御医照拂,自是不同。据医方记载,陈皇后生产当天枕脉时……母子康健。”
既然太医枕脉时母子尚康健,又为何会突然生产,继而难产?陈瀚方放下了茶杯,沉默不语。
“在陈后难产身亡的第二天清晨,贵妃的亲信女官梅红出了宫。黄昏时分,她来过一趟国子监,然后回了宫。仅过了三天,梅红在宫里意外坠井身亡。对,我说的书生痴等的女子便是这位梅红姑姑。她原籍山西运城于家寨,本名叫于红梅,经采选进了宫。她的姑姑因思念侄女来到京城,嫁到了京郊梅家村,被人称为梅于氏。梅于氏命不好,没多久守了寡。也在于红梅坠井死亡那段时间,梅于氏不知为何,变得痴傻。幸而被一自称远房侄儿的亲戚怜悯送到了灵光寺奉养。十八年过去,梅于氏年已老迈,却被人残忍的割喉杀死。于氏姑侄并无什么亲戚在京城,送她去灵光寺的人应该是那位信守誓约的书生。他高之后入仕为官,步步高升。如今,他成了国子监的祭酒大人。”
穆澜说到这里便打住了。
杯的茶已经渐冷。穆澜的话让陈瀚方明白了一件事。她知晓的足够多,容不得他再装作不知情。他反问道:“为何猜到是我?”
穆澜笑了笑道:“当日在灵光寺,大人听见苏沐叫喊声赶来。您与随行的两人一同走进梅于氏房间探查之前,在下其实先到一步。林一川去追凶手。在下一时好,进屋看了一眼。后来皇来了,大人回复详尽之极,唯独没有提到梅于氏死前回光返照灵台清明时竭力写下的那半个血字。当时在下以为是在无意被踩得模糊,您并未注意到。后来国子监开学礼苏沐死亡。揪出了凶手是花匠老岳。很明显,老岳在国子监当了十年花匠。他的目标不会是刚入学的苏沐。接下来,在下偶然发现大人每天夜里都会在御书楼修订杂书……再等到大人以那句咏梅诗出题,在下自然猜到了。”
被穆澜一一说,陈瀚方的眼神恍惚起来:“送姑姑进灵光寺奉养那年,我在她房外种下了一株红梅。梅树长得极好,花开似火,分外繁茂。见梅思人。年年心痛如绞。”
穆澜轻声问道:“梅于氏临终前画下的血十字,是大人擦去的吧?”
“乍见姑姑被割喉惨死,不免心惊胆战。匆匆瞥得一眼,也不及多想便踩得模糊。以免……被人取得线索查到梅氏姑侄与我的关系。”陈瀚方不再否认。
“大人认为那个血十字是梅字的起笔?”
陈瀚方黯然:“是。”
所以陈瀚方不及思索,踩糊了那个血字。穆澜解去一个疑团,继续问道:“大人夜里修订杂书,是想找到于红梅留下的东西?想知晓她坠井死亡的真相?”
陈瀚方苦笑道:“是。”
许是与陈皇后难产有关,被灭了口。他想找到于红梅留下的东西。那是她死前唯一留给他的物事了。如骨梗喉,已成了他的执念。
穆澜意味深长地说道:“许太后身边的贴身女官本来有两位。梅青依然活得好好的。”
陈瀚方一愣,心跳忍不住加快。梅青应该也是知情者,却活着。于红梅为何会被灭口?对方连已经痴傻的梅于氏都不放过。
“为何?”此话出口,陈瀚方大大的喘了口气,身体情不自禁地前倾,死地瞪着穆澜。
第232章 信里故事
穆澜却反问他道:“许贵妃已贵为太后。 她的儿子是当今皇帝。大人算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
他猜到于红梅坠井或许与陈皇后难产而死有关。他又能怎样?为了儿子的皇位,算是许太后害得陈皇后难产,又杀了知晓内情的于红梅。难道当今皇会因此去惩治自己亲生母亲,当今的太后?那也不免太过幼稚天真。一名小小的女官,卷入诡谲的深宫争宠之,又如何才能保住性命?只能怨于红梅命不好。
陈瀚方颓然地靠坐在椅子,心里那股子不甘心与愤懑无从发泄,忍得眼圈渐渐红了。
“那天和灵光寺的静玉小沙弥聊天。他说红梅绽放,梅于氏常对着满树梅花念叨着梅红二字。早春时节,游人如织。不知情者听见也以为是说的是梅花红艳。而有心人却对梅红二字甚是心,所以梅于氏才招来了杀身之祸。”穆澜轻叹了口气,“所幸鸟过有痕。在下去查阅了灵光寺的布施薄。梅于氏被杀之前,正巧承恩公府许家的老太太也带着女眷去灵光寺了香,布施了百斤香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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