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灌铅的银锭是唯一的一锭假银。发现假银后,银库就失了火,化为一滩铅水。对方进淮安府银库像进自家后花园般自在。侯耀祖敌不过对方,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暗中筹齐了银两修完河堤,只盼能将这件事掩过去。哪知河堤垮了,纸再也包不住火。
“我知道。你苦苦支撑着想进大理寺洗清冤屈。可是,侯家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莫琴同情地望着他道,“你岳父舒郎中为替你喊冤一头撞死在了金殿上。你儿子为了把事情闹大,让朝廷重视此案,抹喉跳了国子监御书楼。侯大人,你现在是唯一的人证。你一死,可真没人替你翻案了。”
莫琴每说一件事,侯耀祖的喘息声就重一分。他张着嘴用头撞着洞壁,想哭却哭不出声来,只能用拳头狠狠捶着胸,想把胸口的郁节捶散了。
“您不想多一重保障?毕竟这件案子与锦衣卫无关。”
“庆之啊!”侯耀祖终于哭喊出了声,老泪纵横,“你怎么这么傻啊!”
莫琴等他哭嚎够了才道:“这只玉貔貅是你岳父交给你儿子。侯庆之交给了锦衣卫。您不信我没关系。天明后东厂会护送你进京。以今晚的情况看,想让您闭嘴的人不会罢休。”
他站起身,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我走了。”
“您别走!”侯耀祖扯住了他的裤腿,绝望地望着他道,“我要看看你的脸。”
莫琴笑了笑,扯下了蒙面巾。很年轻的脸,颊旁有天然的笑涡,让人觉得他仿佛什么时侯都带着笑意:“大人,再相逢,也应不识,明白?”
侯耀祖眼中露出一股疯狂之意:“我记住你的脸了。如果你骗了我,我就算死了也要变成厉鬼找你!”
莫琴只是笑着。脸上的笑容让侯耀祖慢慢放松。他松了手,喃喃说道:“河堤被毁。本官赶去山阳县救灾。在县城里无意中见到了一个人。一个本不该还活在世上的人……”
莫琴的脸色骤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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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档头!”
呼喊声惊醒了李玉隼。他摇了摇脑袋,睁开了眼睛。一缕天光从头顶照下来,他眯了眯眼睛,第一时间去看身后的侯继祖。
侯继祖神态安祥地靠坐着,已没有了呼吸。
“莫琴!莫琴!”李玉隼愤怒地喊着这个名字,摆脱了番子的搀扶,爬出了洞口。
这里离驿站的那间院子并不远。雨后的阳光照着一片瓦烁之地。
看见废墟前负手站着的身影,李玉隼飞扑过去,跪倒在地:“督主,属下无能!锦衣卫莫琴他……”
“他杀了侯耀祖。他发现袭击的人,改变主意救了你们。他为何又要杀侯耀祖?”谭诚似在和李玉隼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
李玉隼不明白,他只能将自己看到的说出来:“卑职怀疑是京畿大营的兵马。”
“现场清理得很干净。连一枝箭簇都没有留下来。看起来就像是雷劈失火。不必过于自责。这趟差辛苦了,回去好生歇息几天。”谭诚和蔼地说道。
一股热流从李玉隼心里涌出,声音哽咽起来:“卑职未能保侯耀祖性命。让督主受朝官弹劾……”
谭诚扶起了他,桀桀笑了起来:“这不是很好吗?”
这是好事吗?李玉隼不明白。
谭诚笑声骤停,眼里风暴渐起,傲然道:“平静了十年。沉在水底的鱼想跳起来翻动波浪,正好一网打尽!”
第175章 两个人的局
一场雷雨打碎了隔在太阳与大地之间的遮幕。炙热的阳光从澄清无云的天空肆意地照耀着大地。
从金殿大门处投进来的光亮比平时更为耀眼。盯着那处光亮久了,高坐在龙椅上的无涯觉得,那是一道门,通向光明与无上权威的门。
他扫视着高大殿堂里的群臣。或许,他一直是看戏的人。一直看着他的臣子登台演出着一幕幕争夺权利的好戏。
这是谭诚登上东厂督主宝座十年来最没脸的一次。当初接下护送侯继祖时说的话还回荡在金殿中,未曾从群臣的记忆中消褪。
换成是其他官员,都察院的翰林们也许早就越众而出,跪谏议罪了。内阁的数位大学士们早就议好定罪的条陈,只等着自己盖上玉玺。
然而……今天早朝里群臣们说的是什么事呢?
“还有什么事比龙裔更为重要?”
“江山传承为重!皇上该立后了!”
“臣等跪请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
跪请他立后纳妃的臣子跪得黑压压一片。
无涯没来由想起一句诗:乌云压城城欲催。
侍立一侧的素公公和春来不约而同偷瞄了皇帝一眼。皎皎如静月的年轻皇帝像座玉雕,看不出丝毫表情。两人垂下了眼,心里为可怜的皇帝暗暗鞠了把同情之泪。
金殿上出现了诡异的寂静。跪谏的群臣无声地展露着催逼的气压。无涯再看过去,除了谭诚,连亲舅舅许德昭都跪下了。
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终于转过脸望向谭诚:“文武百官都跪求朕立后,谭公公还站着,是否对朕立后有异议?”
下方垂头跪着的朝臣们诧异地抬起了脑袋。惊奇的望着安坐在龙椅子上的皇帝与玉阶之上站立的谭诚。十年,没有人见谭诚跪过。皇帝这是怎么了?
谭诚目不转睛地望着皇帝,轻撩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下了:“皇上,中宫不能虚悬太久。您该立后了。”
声音轻柔,神色和蔼如长者。
满朝文武在立后这个问题上前所未有的统一。就算是九五至尊,也抗不住这等压力。皇帝已经二十了,不立后,站不住理。
无涯站了起来。
他缓缓下了两步台阶,对着阶下摆放的景泰蓝仙鹤香炉用力踹了过去。
哐当一声巨响。
仿若惊雷。
无涯痛快了。
“沈郎中撞死在这金殿之上!侯庆之抹喉跳了国子监御书楼!侯继祖夫妇来京途中意外遇刺!四条人命不够多?!三十万两库银不够多?!山阳县淹死数千百姓不够多?!今天早朝竟然没有一本奏折一位臣子提及这件事。反倒联名催朕立后。都察院的御史都改做官媒了不成?”
“皇上!这是两回事!”都察院的御史们被呛得脸色大变,咚咚以头触地,无比耿介地继续死谏,“皇嗣关系着江山传承……”
“三十两万银子如果真被调包。能买多少兵马?都有人想要谋反了,御史们不谏护卫不力的东厂,急着想让朕生儿子,巴不得朕死了好迎立新君吗?”
无涯一如既往温柔的腔调噎得御史们脸红筋涨,指天高呼:“臣若不臣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谭诚抬起了脸:“皇上。东厂护卫不利,请皇上责罚。”
四目相对间,谭诚神色平静。
这句话一出,御史们和文武百官都噤声了。皇帝敢罚吗?
无涯突然想通了:“东厂护卫不利,责谭诚二十廷杖!”
谭诚恭敬地磕了个头:“老奴领罚。”
大概倒吸冷气的臣子太多,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今天早朝竟然发生了这么诡异的事。素来温和没脾气的皇帝踹翻了香炉,讥讽了御史。谭诚跪了,还顺从地领廷杖!正常吗?太不正常了!
然而这件事就这样发生了。
殿外廷杖落在谭诚身上的闷响声如凭空夏雷,震得朝臣们惶恐惊慌。
无涯回座坐了,听完监刑的春来哆嗦地回报打完了。他淡淡说道:“用朕的步辇送谭公公回去。太医院遣太医给谭公公治伤。此案交由东厂详查。难道哪天查清此案,找回三十万两库银,朕哪天选秀立皇后!退朝!”
离开金殿,无涯瞥了眼春来。
春来懂了,小声说道:“真打。”
无涯蹙了蹙眉。
弹劾谭诚的大好时机。舅舅许德昭却保持了沉默?而谭诚,却顺着自己的心意,不仅跪了,还自请责罚?
春来不懂,还替主子高兴着:“皇上今天大显龙威……”
后半句话被无涯冷冷的眼神逼得咽进了肚里。
最怕就是大海无波。群臣铁板一块。无涯心里暗暗叹气。这种表面的威风有什么用?能让忠心谭诚的官员投向自己?
“朕去瞧瞧谭公公。”
谭诚趴在床上,药香在室内弥漫开来。御医已经给他上过药了。真打,依然不敢打重了。不过是皮肉伤而己。
皇帝的倒来似乎在谭诚意料之中。谭诚走到今天,已无需对皇帝下跪,更不需要扮演忠心臣子。
他真心实意向皇帝道谢:“皇上无需愧疚。老奴办事不利,该罚。”
无涯并不掩饰来意:“公公似乎很高兴?”
“如果侯继祖不死。东厂想要摘清自己尚需时间。”谭诚微笑着说道,“一顿廷杖换来东厂的清白,挺划算的。皇上大了,辨得清是非。”
无涯想从谭诚手中索回权力。而此时,却相信东厂与侯耀祖一案无关。
谭诚轻声感叹道:“皇上是明君。”
正因为他想做明君,所以他一定要给山阳县淹死在大水中的数千百姓一个交待。谭诚倒是深知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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