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澜微笑:“有什么好酒?”
六子呆了。他从来没见过少东家喝酒。
“我会喝酒。酒量还很不错。店里可有竹叶青?”
这是有名的汾酒。监生喜欢它的名字,云来居常备这种酒。
六子哎了声。没过多久就拿了一瓶竹叶青来。
酒呈浅绿色,盛在白瓷酒盏中,像一汪春水。
他看着穆澜眼皮都不眨,一饮而尽,这才信了她会喝酒的话。六子踟蹰了下道:“少东家。家里来了消息。这几天一直等您来。”
是指穆家班的人跟踪谢百户夫妇俩的事。穆澜失笑。她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谢百户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出门。他媳妇提着篮子出去了一趟。买了肉菜,扯了块布就回家了。查了几天,发现布庄的东家与首辅大人府中一位管事是亲家。”
当朝内阁首辅胡牧山?当初和老头儿说起父亲的案子。老头儿提到了几个人。陈瀚方,许德昭,胡牧山,谭诚。
胡牧山曾经屈尊到穆家面馆吃面。又替谭诚邀她进府赏花。像一位内阁首辅做的事吗?穆澜失笑。
十年前一桩科举弊案,像蛛网。盘距在网中的那只捕虫的蛛究竟是谁?或者是几只蛛共同结成了一张网?
有人跳出来终究是好事。发现了一个半夜拆书钉书的国子监祭酒。又顺藤摸瓜找到了一个偷书掉包的内阁首辅。
十年前擢升礼部尚书的承恩公许德昭是否是知情人?借机打压异党的东厂督主谭诚在那件案子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还有老头儿。十年前杜之仙呕血抱病,辞官归隐。面具师傅又是案中哪家的冤主?
穆澜脑中纷陈杂乱冒出一堆问题。她需要清静:“六子,你忙去吧。我自己呆会儿。”
门吱呀关上。给穆澜隔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菜摆了满桌,琳琅满目。她有点苦恼地蹙紧了眉:“明明没有吃午饭,想象能吃掉一头猪。怎么又没了胃口?难道是饿过头了?”
好不容易当了回财主,不吃她会心疼死。穆澜一口菜一口酒,吃相斯文。一瓶酒喝完,面前的菜被她挟了一圈,还保持着良好的品相。
她又叫了一瓶酒。饮着饮着,她发现自己怎么都不会醉似的,脑袋越发清明。
太阳偏西,落在不远处国子监集贤门上。
穆澜撑着脸,越看越觉得和宫里头的门相似。她拿着筷头在桌上写划着。
掉包换书的人如果是胡牧山。那么他想弄明白的是,陈瀚方为什么要拆书钉书。谢百户在国子监呆的时间不会短。他什么时侯进国子监,就能知道胡牧山是什么时侯盯上的陈瀚方。
“时间。”
穆澜清楚记得,当初应明带自己逛国子监时曾经说过。国之典藏悉数归于御书楼,所以皇上下令让禁军看守。无涯亲政不过两年。这个问题还得问无涯。
想着这个问题,无涯的身影和压抑了一天的酸涩咕噜冒了出来。刹那间穆澜就醉了,脑袋开始昏沉。
她不要去想他,不要去想核桃和他。
他为什么不能继续装着不认识她呢?他怎么可以让她摸着他的心,然后宠幸着核桃,还说是对核桃最好的保护?
那些肆意释放的情感原只属于梦境。她只爱与她幽会的无涯。高贵不沾尘埃,如猗猗兰开的公子无涯。不是宫中的他。不是将来会有三宫六院的世嘉帝。
穆澜举杯饮尽。一口气不顺,辣得直咳嗽。她伸手摸了摸眼角,轻轻搓去手指沾着的湿润。
她盯着满桌酒菜,恨不得来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好冲淡心里的这份难受。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熟人朝云来居走来。
穆澜跳起来,从窗户探出了身子,大笑着招手:“侯兄!来吃饭啊?我请你啊!”
侯庆之愕然张大了嘴巴,仰头看向穆澜。
她的笑容太过眩目,在夕落的时侯像一束光照亮了侯庆之。他从来不知道人笑起来可以这样灿烂,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阴霾。
侯庆之上了楼,看到满桌酒菜眼睛陡然一亮。不等穆澜开口,他拿起酒壶先干了三杯:“痛快!”
穆澜大笑。
侯庆之一点也不客气,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长得胖,面相憨厚,说话直接:“我爹嫌我吃得多,怕将来有碍仕途。能吃三碗只给一碗,饿得我喝墨水。我娘心疼我,半夜等我爹睡熟了,偷偷给我送肉。总说儿啊,能吃是福。做不得官,做个有福之人也罢。”
他举起手中八宝鸭腿朝南说道:“娘,你爱吃这个。儿子都记得呢!儿子帮你吃!”
说完大口啃之。
穆澜笑得将另一只鸭腿撕下,送到他面前碟中,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弟孝敬伯母的。”
侯庆之眼中已经泪花闪现,讷讷说道:“小穆,你不嫌我疯癫?”
“你娘真好。我娘亲……只会督促我读书学艺。来,饮酒!”穆澜真心羡慕。
两人只是相识。做过一天室友。但不论苏沐还是林一川有事,侯庆之话不多,也一路相陪。没想到今天偶遇,穆澜发现侯庆之是极有趣的人。
第141章 一餐之谊
简单未尝是一种幸福。快乐会传染。侯庆之让穆澜胃口大开。两人喝酒吃菜,好不痛快。点灯时分,酒饮得多了,侯庆之说话更为随意。
“小穆,听林一鸣说,你会画符捉妖?”
穆澜笑得不行,见他认真,半开玩笑道:“林一鸣想捉只狐狸精。老侯你也想有此艳遇?”
“不不不。”侯庆之连连摆手,却连人带凳子移到了穆澜面前,分外紧张:“小穆,听说杜之仙杜先生擅相面之术。你学到了几成?”
相面?穆澜睨着他,随口就来:“老侯,你有心事缠身哪。”
这本是相面术中最简单的察颜观色,辅以旁敲侧击,普通人极容易被诈出实情。
侯庆之神色更为急切:“可有破解之法?”
穆澜笑道:“天生万物互相克之。老侯,你且说来听听。”
侯庆之踟蹰半晌,却又改了主意:“你且再看看,我是否是那短命之人?”
“侯兄天庭饱满,下颌方圆,耳厚唇丰。此乃长寿福相。”穆澜斟酌着话,往好的方面说。
“哈,福相!”侯庆之哈哈大笑,酒劲直冲入脑,将当初的事坦白说开,“我爹严苛。我娘心慈。我家为我捐银入监。临行时我娘把私房都给了我。我怕成绩不好,就想请应明做枪手。小穆,亏得你提醒应明。否则我和他都惨了。我还算有福之人吧。”
应明把那件事告诉了侯庆之?他究竟有什么心事,又不肯说出来?穆澜顺着他的话道:“不过一个入学试。侯兄不也考上了?”
“考上又如何?”侯庆之借着酒劲突然拉开了衣襟,眼泪涌了出来,“我这有福之人为何不能佑我家人?”
蓝色的监生袍服下竟穿着件麻衣。穆澜悚然一惊。侯庆之在为谁守孝?孝期他却吃喝痛快,不合常理啊。
“老侯,这是怎么回事?说不得小弟能想想办法替你化解厄难。”
谁都帮不了他。侯庆之望向暮色里的集贤门,心情黯然。回国子监前想饱食一餐,能遇到穆澜,也许正是天意。他打定主意后道:“小穆,多谢你这餐酒饭。你是杜先生的关门弟子,奉旨入学,前程似锦。将来……切莫忘了与我老侯还有一餐之谊。这个送你。”
侯庆之从怀中拿出一只玉貔貅塞进了穆澜手中。不等她推辞,摇摇晃晃起身道:“为兄先行一步。”
“老侯!”穆澜叫了他一声。
侯庆之恍若未听见,径直去了。
穆澜坐在窗边望着他蹒跚着走向国子监。手中貔貅温润可爱。她晃了晃有点重的脑袋,本意是想轻闲一点,没想到又添了一桩费解之事。
见天色不早。穆澜结了账,与六子约定好,如有紧急事,就将这间雅室窗台上摆的花撤下一盆。她一见便知。
才回到擎天院,就听到林一鸣兴奋的声音:“不得了,有人闯进御书楼,要跳楼!”
此时尚未宵禁,学生们纷纷从房中跑出。穆澜脚步停了停,没来由想到了侯庆之。她跟着人群奔向了御书楼。
御书楼中灯火通明。院子里灯笼火把星星点点。禁军封了大门,学生们悉数被拦在了院外。穆澜见天黑人多,直接爬上了树。居高临下一看,院中站满了国子监的官员,还有东厂番子。
“苍天无眼!害我外祖父只得以死作证,一头撞死在金殿上!”
声音远远随风飘来。学生们一片哗然。
五层飞檐上站着个身穿麻衣的人,手中拿着一把菜刀压在脖子上迎风大喊:“我父乃淮安知府侯继祖!我爹未贪一两河工银!贼子偷换库银,破坏河堤,想让我爹背黑锅!东厂阉狗休想用我威逼我爹认罪!我侯庆之宁死!”
梁信鸥站在院子里咬牙切齿。东厂一直盯着侯庆之,没有提前动他。是谁走漏了风声?让这二货提前知晓,爬上了御书楼飞檐。
“大人,只要他敢跳,就一定能接住他。”一名番子低声说道。
“蠢货!他是想跳楼吗?”梁信鸥脸上百年不变的笑容消失殆尽,张口便骂。侯庆之分明是想把事情闹大,然后横刀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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