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的遗民并不知夏舞雩身份,依然对她十分友善。她也不准备告诉他们自己是蓬莱的公主,为的是防止有激进的人打着她的旗号复国,那样,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她不想再看到了。
蓬莱的皇都坐落在东海滨。
亡国十几年了,矗立在这里的只有残垣断壁,断墙上有微末的血色,断墙下芳草依依。
远方有残破的宫宇,苍老而歪斜,像是一块块破碎的残碑,记录着一场盛衰荣辱。落日高墙、珠帘华灯,都随着一个帝国的破灭一并被掩埋进厚重的史书里。
世事倥偬,不过如是。
冀临霄揽着夏舞雩,夏舞雩抱着他们的孩子,两人一起走上一方破败的祭台。这祭台的石砖上用篆体刻着“舞雩”二字,夏舞雩说,当初她便是被父皇抱上这座蓬莱最神圣的祭台,赐下尊贵的名字和封号。
海风扬起两人的发丝,在脑后蜿蜒出流畅的线型。
冀临霄柔声说:“圣上会照拂蓬莱的遗民,让他们尽快从怆痛中走出来。虽然蓬莱不存,但往后他们也许会重拾笑颜。艳艳,你不要太难过。”
夏舞雩浅笑,“我没有难过,大人,我只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小时候,我总黏在珑姨身边,而珑姨有个闺蜜,是侍奉蓬莱圣女的指定人选。那时候圣女还年轻,她长得很美,我还和珑姨说,希望长大后能比圣女更漂亮呢。”
冀临霄不禁问:“你们的圣女……”
“她不愿嫁给大燕惠宗,却嫁去了周国,可是,却在蓬莱灭国后的次年,暴毙了。”
冀临霄心一涩,忙说:“我们不聊这个了,艳艳,我陪你去海边坐坐。”
“好。”
举步欲走,这时候,当空传来笙箫般的鸟鸣。
这样空灵婉转的鸟鸣,两人不曾听过,不约而同的朝着空中忘去,却不想,望见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只白色大鸟正姗姗飞来,缓缓降落,这只鸟长有细长的颈和长长的尾羽,这是种在中原见不到的鸟,据说只有昆仑山才有。
白鸟的体量极大,它背上竟还站着人。而更惊艳的是,这白鸟旁边还有一只和它一般巨大的大雁,大雁背上有个男人,他怀里横抱着一个黑衣女人,那女人像是在沉睡。
冀临霄喃喃:“这是……”
“是凤凰谷的人。”夏舞雩认出了他们,“凤凰谷也是七花谷之一,谷中的人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是,那只白鸟和大雁正是谷主两名弟子的坐骑。我想,来者便是那对师兄妹了。”
白鸟和大雁稳稳的降落在地,白鸟背上下来一个年轻的红衣女子,她身边还跟着个白衣的中年美妇。而大雁背上,那男子抱着沉睡的黑衣女子,稳稳的跳下来。他们不认识夏舞雩,只是从她身边走过,但当夏舞雩看清那沉睡女子的样子时,表情完全变了。
“珑……珑姨?!”
夏舞雩真的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她的话,令这几人停下来,盯着她看。而她却只盯着那黑衣女子沉睡的面孔,眼底涌出泪光,蓦地哭道:“珑姨……真是珑姨!”
“艳艳。”冀临霄忙安慰她。
那红衣女子和白衣美妇显然也惊呆了,白衣美妇打量着夏舞雩,猝然倒吸凉气,道:“你……你的相貌为何与先皇后那般相似?难道你是……雩风公主?!”
夏舞雩心里又一惊,含着泪问道:“你是……”
白衣美妇顿时落下泪来,道:“雩风公主,原来你也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能在破灭的故园遇到同根之人,夏舞雩的心里充满了激动和喜悦。可是,看着珑姨沉睡的样子,就好像再也醒不来了似的,夏舞雩心里又一阵阵的揪紧,悲哀如泉水涌出。
冀临霄抱过他们的孩子,让夏舞雩单独和她的族人叙话。
他站在原地,目送夏舞雩和那红衣女子、白衣美妇共同走向东海边。
冰凉的海水一浪一浪的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白衣美妇站在海边,夏舞雩和红衣女子共同坐在了礁石上,面对大海,不知在说着什么。
冀临霄默默等待,又低头看熟睡的女儿,嘴角勾起温柔的弧度。
过了许久,夏舞雩回来了,红衣女子让男子把珑姨交给夏舞雩。
冀临霄亲自将珑姨抱到了马车上,又等夏舞雩和几人话别后,大家分道扬镳。
夏舞雩回到马车里时,刚抱过女儿,就蓦然泪如雨下。
冀临霄知道她一定是情绪太激动,便将她环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
夏舞雩呜咽了许久,才能说上话来:“临霄,他们说,珑姨永远都不会醒了。”
“什么?”冀临霄有些费解,皱眉,望了眼对面闭着眼睛的珑姨。
夏舞雩哭道:“你看珑姨,她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一样,还是年轻的模样。我听凤凰谷的人说,珑姨修炼了旁门左道的心法,驻颜有术,保持了从前的容颜,但却使得身体很脆弱。”
“那她……”
“她先前受了重伤,被凤凰谷的人用灵药吊住性命,却成了这沉睡的模样。他们知道珑姨怕是醒不来了,所以带她来东海边,算是了却她这么多年想要回到故园的心愿。却不想,他们遇到了我。凤凰谷的人说,让珑姨跟我在一起也好。大人,你看珑姨的样子,是不是很像我之前失语症那样?只不过,我还没有完全忘记外界,而珑姨却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睡着了,一辈子都不会再醒了。”
冀临霄不禁感到酸涩和心疼,夏舞雩总是提到珑姨,他知道,在她心里,珑姨和她的母后具有同等的分量。蓬莱灭国后,她再也没见到过珑姨,认定珑姨已经死了。如今,能再见到故人,本该是多么高兴的事?然而,即便故人还活着,却因为陷入沉睡,而仍旧与她天人永隔。
让夏舞雩从此每天看着不会醒来的珑姨,她心中一定会更难受吧。
“艳艳……”冀临霄心疼的握住她的手。
夏舞雩吸了吸鼻子,抹了下眼泪,强笑:“没关系的,大人。至少,珑姨能回到我身边,我能每天看着她,就满足了。莹莹姐姐骗了我,我以为自己再也寻不到亲人,但现在不同了,珑姨回来了。这样说来,这趟蓬莱之行我真的收获了许多呢,大人。”
冀临霄岂不知夏舞雩是在苦中作乐,他抱紧夏舞雩,说道:“我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安慰你,所以,你要是想哭就哭吧,我会一直抱着你的。”
***
回到帝京后,已又是一年秋冬交替。
燕国的秋季素来短,冬季的寒意一阵阵袭来,冻得人从外到里的发冷。
夏舞雩回来后就没有闲着,她将珑姨安置在冀府的后院,请了应长安前来给珑姨看诊。
应长安看过后,连连叹气说,药石罔治,没得救了!能不能醒,全看老天爷能否开恩!
如今帝京彻底太平下来,那些借住在冀府和楼府的软红阁妓子们,也终于安全的撤离。冀临霄和楼咏清给了她们钱,让她们安身立命去。两府的主人都过上平淡美满的生活,只除了夏舞雩总惦记着珑姨,多少有些懊恼。
她总是在想,要是她能在珑姨还未沉睡前和她相认,那该多好。而像现在这样,相顾却不识,其实比不曾得知对方还活在世上更难过吧。
但另一方面,夏舞雩又在心底感激上苍。不管怎么说,珑姨还活着,这就够了。
没过几日,季樘向两人道别。
同样道别的还有应长安,他要跟着季樘去周国,据说是去照顾一位朋友,等那边落定了再回来。
应长安走之前,还来了个专门找他的少年,那少年也是七花谷的人,据说是在云游列国,撰写一本手抄本杂记,需要向应长安打听这段时间燕国发生的大事,好写进杂记里。
夏舞雩只和那少年问候了番,没多说,倒是注意到少年养了只乳白色的雪貂随身带着,看起来有些幽默。
七日后,沐沉音和肃王、淳安郡主终于结束了将近一年的出使。
夏舞雩和冀临霄一起,去送别他们。
☆、第103章 结局
除了英宗派去护送的人之外,夏舞雩和冀临霄也随着送行的队伍, 一路到了帝京十里之外。
这里建了一座送别的十里亭, 英宗派来的人都在亭外不远处等待。冀临霄一家三口送沐沉音他们到十里亭下,沐沉音回头, 笑看夏舞雩和她的女儿,笑容温雅如风, 一如从前的每一个年头。
师兄要走了, 夏舞雩自然是不舍,再想到这一年的种种, 心里多少仍是愧疚的。
“沐师兄,谢谢。”夏舞雩笑道。
沐沉音温和说:“你我之间, 何须言谢。我这次回去陈国,便不知什么时候再能来看你了。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 平日里也记得多给我寄些书信, 我也好放心。”
“嗯,我会的沐师兄。”
沐沉音欣慰一笑,用笑容掩盖住所有的苦楚, 看到雩儿如今度过苦难, 有美满的家庭和可爱的孩子, 沐沉音衷心的为她高兴,也感受到一种叫作“释怀”的情绪。
雩儿永远是他心中的月光, 他忘不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会爱着她多久,也许是十年八年, 也许是一辈子。这个中的滋味,甜蜜和酸楚都有,或许更多的是酸楚,他都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