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东海漂泊二十多年,见过无数日升月落,从未有哪一次像今夜这样充满期待。
消失于暗夜的身影像从他掌心跃入海里的小小蛟龙,哪一天会掀起惊涛骇浪,谁也不知道。
霍锦骁去了很久,总算在天亮之前赶了回来。月色虽弱,祁望仍旧清晰看到她脸上有丝失落。
“怎么?事情不成功?”他问她。
今晚她去寻吴新杨,要说服他帮忙。
霍锦骁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开口就抱怨他:“祁爷你怎么在风口站着,不进去歇会?事情办妥了,吴新杨同意,你的信……我也交到对方手里。”
岛上防卫愈发森严,街巷上都是举着火把成队巡视的海盗,霍锦骁费了番功夫才到关押吴新杨的宅子处。雷尚鹏已和许炎达成协议,这番出海并没再带上他,仍将他关在老地方,只是如今守卫比先前多了一倍,宅里到处都是海盗,她想闯入并不容易,幸而佟前辈知道今晚行动,早已埋在暗中帮她引开海盗。
只是可惜……她没能如愿见到他,连信也是凌空飞掷给对方的。
魏东辞的事,她无从问起。
“那你是累了?”祁望不知她心里弯绕,见她无精打采不似白天机灵,只当她疲倦了。
霍锦骁就地坐下,把脸埋到膝上,闷闷出声:“这事解决了,我要睡上三天三夜,天塌下来我也不管,祁爷别使人吵我!”
“好。谁来吵你,祁爷帮你教训他!”祁望失笑。
有时看她老辣沉稳,有时看她又像孩子,也不知这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
————
“这是祁望的信。”魏东辞将佟叔拿到的信打开,逐字逐句阅后瞧见落款处的红印,微讶。
平南岛的祁望竟也在金蟒岛?
“公子,会不会有诈?”佟叔不太放心。
“就算有诈也要用一用,这信来得正是时候。”魏东辞将信折好收妥交给佟叔。
“把这信放到雷尚鹏屋里,引葛流风去盗。”
————
通宵对峙了一夜,不论是村民还是海盗,都显露几分疲倦。金爵又命人到阵前叫嚣,霍锦骁仍不理会,只叫村民推说她还在睡觉,不耐烦说事就将人打发了。
午时她又找金爵要来酒菜,金爵仍是应允,只是也已看出她的拖延之计。
“小兄弟,酒也喝了,肉也吃了,歇也歇过,现在咱们能来谈谈条件吧?”金爵不再客气,笑里透出森冷杀气。
他的耐性要磨光了。
“好吧,金爷开了口,小爷我自当奉陪。”霍锦骁叫人搬来张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到两军正中,笑道。
“小兄弟,你要怎样才肯让村民散去呢?”金爵摩挲起腰上佩的铳子手柄花纹问道。
霍锦骁手里拎着坛酒,喝了两口脆道:“简单,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你要答应日后善待他们,不能再强迫他们做苦役,不能强抢民女,不能随便杀人,每年打的粮食要给他们留足一年口粮,不叫他们亲人骨肉离散,让他们能好好活下来。”
“这个条件容易,金某在此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誓日后必善待新燕村村民,有我金某一口饭,就绝不叫他们饿着,如此,可成?”金爵毫无犹豫,当即答应。
“金爷爽快。”霍锦骁夸了他一句。
“那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条件是……我要雷尚鹏的命!”霍锦骁原本扬着笑的脸忽然沉敛,覆上霜冷杀气。
“什么?”金爵倏地握紧铳子手柄,“小兄弟,你为何要杀他?”
“金爷,你先前不是问过我的来历?我现在告诉你,我是雷老二劫掠屠杀的孟村村民,他杀我全村人,小爷只要他一条命,已经算便宜了。”霍锦骁语毕,将手中酒坛掷于地上。
瓷坛“砰”地裂开,不论是新燕村村民还是金蟒岛海盗,均都被吓了一跳。
设想过种种,却从没人想过她是因仇而来。
“小兄弟,雷老二是金蟒岛的二当家,你这条件,恕金某办不到。”金爵冷笑着站起,正要拔出腰间铳子。
“老大。”马昆忽然从后方冲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一阵低语。
金爵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凝结成冰。
“小兄弟,除了这个条件之外都好说。我给你时间考虑,明天再答复我。”金爵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几眼,也不等她开口,转身便走,边走边吩咐手人,“再给小兄弟和村民们送些酒菜来,让他们痛痛快快喝上一喝。”
霍锦骁垂眸坐在椅上,淡笑不语。
明日,就是第三天了吧。
————
第三日,海上生雾,辰时方散,雾中有船向金蟒岛靠来,帆上的巨大金蟒在阳光下生辉。
霍锦骁收到金爵的邀请。
他同意杀雷尚鹏,不过要她亲自动手。
“你疯了吗?一个人去海盗窝?”祁望闻信拦在她面前。
“祁爷,不必担心,我便杀不了雷尚鹏,自保逃出却是无碍。何况我也不是一个人……”霍锦骁笑了笑。她有八成把握,在海盗窝里的人是魏东辞。她不知道他说的好戏是什么,但既然他将宝压在了这最后一日上,她自然不可错过。
布下的层层蛛网,到了要收网的时候。
祁望拦不住她。
☆、重逢
还差一天, 就是金爵的寿辰正日, 这时候本该是金蟒岛最热闹的日子,今年却比往肃清十分。祠堂外流水席的圆桌还没撤, 可桌边却空无一人,衬得挂满整条巷子的红灯笼更显冷清。天井里的露天灶膛倒是生着火,大厨正指挥着帮厨并小工, 切菜的切菜, 摆盘的摆盘,正在准备午间的宴席。
金蟒岛外的海雾已经散去,两艘船匆匆靠岸, 船上的人等不及船靠稳就跳下,脚在海面上一踏,人便跃上码头。码头边已聚集了不少海盗,一见来人就唤道:“二当家。”
雷尚鹏右眼戴着黑色眼罩, 罩上是金线绣的巨蟒,眼罩下有道纵自下颌的疤痕将他的右脸劈作两半,纠结的新肉往外延申, 仿如蜈蚣细足攀在他脸上,叫人望而生怖。他的神色很差, 尚存的左眼阴郁冰冷,看人的目光像要噬人。
手下人被盯得毛骨一怵。自从他被刺瞎右眼, 毁了半张脸后,他的脾气就越发古怪暴躁,今日尤显可怖。
“二当家辛苦了, 大当家准备了酒席犒劳二当家和大伙儿。”来迎他的人抱拳笑道,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他身后的船只和船上逐一下来的人。
出去了五十艘战船,只回来两艘,连玄武舰也丢了?
雷尚鹏冷哼一声,目光更加阴郁,沉声道:“酒席?犒劳?老子真该好好谢谢大哥。”
语气毫无谢意。
————
祠堂里的席面已经备好,干果六碟,凉菜六碟,热菜十五道均都摆上桌,盘上还有红白萝卜雕的龙凤,十分别致。席开四桌,其中一桌摆在祠堂正厅里。人未致,桌旁空无一人。金爵坐在正厅神龛下的太师椅上喝茶,葛流风陪在下首,马昆还盯着船坞,并不在这里。
“大哥,现在证据已有,你为何不直接下令抓他?”葛流风喝不下茶,目光紧盯门外。
金爵淡道:“老三,我们兄弟四人在东海闯荡也有近十年了吧?”
“那又如何?他连你都想杀!借着给嫂子送香料为名,打的却是你的主意,他不仁不义在先,又怎怨我们无情?他想做当家的位置一人独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在外头行事嚣张不留余地,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反过来却怨我们畏首畏尾,在外只说金蟒岛和咱船队是凭他一人之力发展到今时地位,几次三番将我们麾下兄弟拉拢到他那里,现如今岛上有三分之一的兵力都归其手,就这样他还不满足,竟还与平南岛勾结,想借平南之手骗走大哥手里船队和人马,他好杀个回马枪,抢去当家之位!你还与他说什么兄弟之情?”
葛流风咬牙切齿说着,眼中杀气恨意毫无顾忌。
“老三,我不是顾念兄弟之情,就算要杀他,也不能大张旗鼓的杀。岛上还有他三分一的人马,若是贸然杀他,必会引发兄弟内斗,如今平南岛虎视眈眈,新燕村村民也没解决,若是再加上内斗,我们腹背受敌,情势十分危险。”金爵站起,踱入厅中缓缓道。
“大哥这是……想给他来个鸿门宴?”葛流风眼睛一亮。
金爵却道:“老三,这次的事情了结后,金蟒岛和船队就交给你和老四吧。”
“大哥?”葛流风心里一跳,惊道。
“我在东海漂泊十多年,也累了。允馨一直想回江南,我应承过她这两年退隐,陪她回江南。”金爵叹口气,一掌按在葛流风肩头,“日后,这里的事就靠你了。”
葛流风还想说什么,却被金爵摆手打断:“好了,有人来了,别说这些。”
二人都望向门口,看着被两个海盗带进祠堂的少年。
————
金爵见到霍锦骁未多说什么,只是要她答应手刃雷尚鹏之后让新燕村村民退出船坞,她满口答应了,便被金爵安排在厅外,伪装作厨上帮工的海盗。
来这里之前,她看到雷尚鹏的船回岛。出去时数十艘船,回来只有两艘船,想来雷尚鹏已被许炎骗入陷阱中,被平南岛的船队伏击,落败而归。不过只逃出两艘船来,这也大出祁望和她的意料,就算许炎和祁望的计划再周全,可雷尚鹏也不弱,出动的全是金蟒精锐之师,甚至还有艘玄武舰,怎会如此不堪一击,竟全船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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