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望骤然间笑出声音,伸出大掌盖到她脑袋上,边笑边道:“要替我排解心事,恐怕你得再长两年!”
霍锦骁正要分解,就看到他把酒坛子搁到自己面前。
“来,陪祁爷喝一杯。”
她还犹豫,祁望又道:“我允的,别人不敢说你。”
“喝就喝。”霍锦骁捧起酒,其实她已经馋酒很久了。
小抿了一口入唇,她蓦地瞪大眸:“祁爷,这是清水!”
“记住了,你祁爷我不喝酒。”祁望看到她的诧异,心情舒坦。
“为什么?酒是好东西啊,醉生梦死多痛快。”她奇道。
“我就是不想醉生梦死。有些痛苦,需要清醒的记住。这样的痛苦,你应该清楚。”祁望淡道。若非曲梦枝的出现勾起他的旧痛,他也不至以水代酒自欺欺人。
他不喝酒,他只抽水烟,酒会让人麻痹消沉遗忘,烟却会让人清醒……
总有些事,想忘而不可忘,非是不能,只是不许。
霍锦骁沉默,眼里笑意被霜覆盖,透出凛冽寒意,祁望却笑了。
他喜欢她这双眼,纵然笑着,尤带锋刃,是打磨为武器的上佳材料,未经淬练便已锋芒在内。
“呜——”
嘹亮的号角响彻天际。
霍锦骁往窗外望去,祁望却一扫衣上落下的花生碎屑,站下罗汉榻,换上凝肃的神情。
“准备启航。”
“要开船了?”霍锦骁惊喜地转回头,从榻上一溜烟下来。
祁望已朝外走去,她便匆匆跟上:“祁爷,等等我。”
————
几艘船的号角同时响起,遥相应和,沉鸣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拔开海浪探身出海的巨龙龙吟。长帆高挂,被风吹得“扑扑”直响,缆绳已被收起,船缓缓驶离码头。浪头撞到船舷激起细白浪花,溅上甲板,霍锦骁坐到船舷边,被溅起的浪花扑个正着。
海水冰凉,阳光炽热,船身随着海浪浮浮沉沉,心也像没有着落般时悬时落,霍锦骁被阳光晒得眯起眼,前方海面无垠,鸥鸟飞过,波澜未惊。
她终于出海了。
祁望站在舵舱里正和舵手说话,一转眼就瞧见黑瘦的霍锦骁坐在船边兴奋的模样,貌不惊人的脸庞上双眸亮得出奇。
————
在甲板上逗留了许久,霍锦骁才回自己舱房。因为跟着柳暮言的关系,平日还有些文书事务要做,她和巫少弥都留在了玄鹰号上。
水手住的舱房在货舱上层,一个舱房就两个铺位,面对着面,中间只有条仅容转身的小过道。铺位也窄得可怜,上面只铺了层席子,放着薄被,两铺间的船壁上有可折起的桌板,放下后就是简单桌子,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
霍锦骁回舱的第一件事,就是仰面倒在自己铺位上。床虽然硬,但是她身体已经乏得无法挑剔这些。连日来为了躲避雷尚鹏她没睡过一夜整觉,村子被屠的景象在脑中挥之不去,她脑中的弦时刻绷着,昨夜又熬了一宿,精力已然耗尽,如今跟船出海,暂时安全,她总算能好好睡个觉。
巫少弥比她早一步进舱,正坐在铺上蹙眉发呆,看以她便松口气。
“师父。”他唤她。
霍锦骁已经困得两眼迷离,闭着眼从包里摸出个油纸包递给他,咕哝着开口:“阿弥,让我睡会,别吵我。这是祁爷那里的点心,你留着吃。”
“谢谢师父。”巫少弥接点心,话音才落,就见她已睡着。
他看了她一会,把自己的薄被展开,轻轻盖到她身上,将舱门关实。
舱房狭小,只剩下他与她两人,别人不知她的底细,他心里却清楚,他师父是个女人。
如此一想,这狭小的空间越发让人局促。
作者有话要说: 哦耶,大航海开始……
☆、敌意
霍锦骁被海浪晃醒。今夜的风浪似乎有些大,船行得并不平缓。眼未彻底睁开,她耳朵已经灵敏地捕捉到周围的各种声音。海浪的翻腾声、甲板上来回的脚步以及喧哗声,透过木头传来,而各种声音里还夹着细微呼吸声,近在咫尺,和着船身晃动的频率,有些梦似的不真实。
她张开眼,入目所及只是片漆黑。屋里没有点灯,光线很弱,只有扇两个手掌大小的天窗敞开着,洒进来些月光与甲板上的灯火,她这一觉,睡到天黑。
“阿弥?”她坐起,发现头下枕着薄被,身上又盖了一张,猜是他替自己盖的。
巫少弥正抱着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窗外的是豆腐块大小的星空,星子璀璨,比在岸上时看到的要明亮。听到霍锦骁唤自己,他马上收回目光,从腰间摸出火折子燃起。豆大的火光刺得人眼微酸,霍锦骁稍眯了眼,看着他将马灯点起。
船在海上总要颠簸,为免用火不慎引灾,船上都用马灯照明,不过每间舱房的马灯煤油配给有限,并非随便能点的,都要省着用。
“师父,饿了吗?”他从铺上下来,拿豁口的陶杯倒了水给她,又将桌上放的碗筷捧到她铺前。
霍锦骁这才发现舱房里多了些东西。
一壶清水,一碟发冷的粗馍,一小碟青菜,一小碟酱五花。
约是她睡着时分下来的饭食,粗糙简陋。
出海航行每船所携带的食物与水有限,故而分配到众人手里的吃食都有定量,其中尤以淡水为最。海水盐度高不能喝,航行中的饮用水皆是预先储在水舱里的清水,偶尔也会有海上接的雨水。食物吃完还能靠海中鱼虾维持,若是淡水用光便只能听天由命。
海上四面苍茫,补给不易,食物与水自然要省着使用。船只出航前都会依据航程事先储物储水,若有远洋航行的,所储的食物与水要更多些,沿途每至村落岛屿或国家都要停泊补给,否则有限的食物与水是无法支撑漫长的航程。
玄鹰号这次并非远航,只是回平南岛,航程约为七日,所以食物与水的储存还算宽松,吃食还能见到菜。纵是如此,玄鹰号的人从上到下还是不喜浪费,大抵都有过资源最为匮乏的经历,所以船上的食物与水仍旧有着严格的配给制度。
“刚才有人来过?”霍锦骁问他。
“大良哥来过,东西是他送过来的,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巫少弥将把筷子塞给她,忽又指着床尾道,“还有那些。”
床尾放着叠好的衣裳与牙刷子之类的日常用品,她在码头时看到每个水手都穿着绣有“平南”字样的衣裳,料来今日分下的衣裳也一样。随意看了两眼,她就收回目光,盘腿坐在床上,发现摆在面前的吃食没有动过,连自己从祁望那里带给他的点心也没打开,便又问他:“你没吃饭?”
“没,等你一起。”巫少弥已经席地而坐,仰着头看她,又将油纸打开,把点心推给她,自己拿起粗馍。
祁望那里的吃食,虽未见多精致稀罕,但还是要比寻常水手好出太多。
“傻。”霍锦骁把他手中的粗馍抢下,塞了块炸鱼糕到他嘴里,“快吃,吃完了咱们出去瞧瞧。”
夜晚的海,她还没见过呢。
————
匆匆用过饭,巫少弥将碗筷收拾妥当送去厨房,霍锦骁瞧着他出去后把门关紧,从床尾取过衣裳。褐色的粗布裋褐,平整无褶,闻来有新布的味道。霍锦骁瞧瞧门,犹豫片刻后背着门坐好,很快将身上衣裳褪下。
水手的舱房门为推拉,并不能落锁上栓,舱房外头时不时有脚步响动,也不知会不会有人突然闯入,她动作要快点。
旧衣之下,是重重裹绑的素白棉布,由胸至腰。她用力搓搓胸、捏捏肩,长松口气,这才将新衣裳穿好,下床开了舱门。
舱门一拉开,她就瞧见垂手站在门口的巫少弥。
“阿弥,你为何站在这里?”她讶然道,头一低,又看到他手上端的碗筷,“你没去厨房?”
“我……”巫少弥脸有些烫,“我想给你守着门。”
霍锦骁立刻便明了。
“谢谢。”伸摸摸他的头,她温柔笑起,“走吧,咱们一块出去。”
————
甲板上风很大,天地归于沉寂,触目所及皆是融作一体的黑,从天到地。这样的黑,既壮阔,又诡谲。苍穹无垠,星河璀璨,星辰瀚海难以企及,无论望多少年,都没有尽头。
凡人匆匆百年寿命,半世钻营,便如这暗夜行舟,起起伏伏,似蝼蚁,又如夜星。
霍锦骁才踏上甲板,便已被这片黑暗所迷。
她一直不知道,原来夜里的海,比白天的波澜壮阔更叫人震撼。
巫少弥不知何时已经去了厨房,她独自看了会海便将目光收回。甲板上还有人在,夜虽已深,但水手们轮班当值,要时刻注意海面状况,并不能都休息。
霍锦骁注意到下右侧的船舷上聚了几个人,压低了嗓门吆喝。她好奇地靠近,就见这些人中间放了只大瓷碗,碗中三枚骰子溜溜直转,碗下押了不少散银与铜板,竟是围着盏马灯赌钱寻乐。
“小子,看什么看?”
发现她探头靠近,最外边围的人立刻转身站起挡在她面前,冲她横道。蹲坐在地上的人都把钱往袖里一塞,都抬头不善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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