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巫少弥看到她, 寡淡的表情变得鲜活,一笑, 便还有些过去腼腆的痕迹,白净的脸庞泛起淡淡红色。
“一年没见, 你稳重不少。”霍锦骁越看他越高兴,拉着人坐到茶寮里。虽然远航回来她还没机会回燕蛟,但巫少弥的事她可是听了不少。
她不在燕蛟, 这一年多来由巫少弥代为掌岛,不仅将岛务处理得妥妥当当,还顺利组建燕蛟岛的卫所与船队,和丁喻拜了把子,操练了一支燕蛟水军,又带船往来诸岛之间,做了几笔大买卖,与临近岛屿签了合作契约,甚至于打垮两支小海盗船队,立下赫赫威名。
如今“巫少弥”这三字在东海也算名头响当当,因他年纪轻,东海的人少不得恭敬称他一声巫公子。
燕蛟今非昔比,巫少弥也一样。
救他之时,她只想他能平安度日,不想他竟能有此作为,这样的改变,却是霍锦骁始料未及的。
梁俊毅见两人久别重逢忘乎所以,也不在意,唤来老板让沏上好茶,再来几盘好果子。
“师父教导得好。”巫少弥的声音微沉,有些激动的颤意。
再见她,他心里欢喜得不行。
“你别哄我了,我哪有教导你什么?说来惭愧,得你叫这声师父,我却总是放牛吃草,都没怎么认真教过你。不过瞧你现在这样,倒比从前好了许多,我也放心了。”霍锦骁想起三年前的巫少弥与他经历的种种,不由心生怜爱,笑里透出几分为人师长的慈爱,抬手将他鬓边落下的发勾到他耳后。
指尖划过,几许温意,巫少弥垂了垂眸,道:“师父别这么说,阿弥此生幸能得遇师父,师父的恩情阿弥这辈子都不会忘。”
“傻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我给你捎去的东西收到了没?”霍锦骁揉揉他的头,眉眼温柔。西行回来,她给他置备了两箱东西,全托船队先运去燕蛟给他了。
“收到了,谢谢师父。”巫少弥回答她,见茶寮老板将茶端来,他便起身奉茶予她,又问,“师父,这位是……”
霍锦骁这才记起,还没向他介绍过梁俊毅,忙也站起:“梁二公子,这位是我的徒弟巫少弥,如今在燕蛟岛掌岛。”
“原来是巫公子,失敬失敬。”梁俊毅抱拳笑道。
她又向巫少弥道:“阿弥,这位是……全州城梁府的梁二公子。”
说话间她想起昔年白鸭之事,怕他介怀,便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巫少弥声色未动,仍如故:“巫少弥见过二公子。”
两人寒暄几句,巫少弥进退得宜,不复从前模样,看得霍锦骁暗暗点头。
“二当家,船上的货今天就开舱清点吗?”寮外有人匆匆跑来,躬身问巫少弥。
看衣裳是燕蛟的人,不过脸生,想是后来到燕蛟的,霍锦骁不认识。巫少弥闻言蹙了眉头,笑容倏尔消失,道:“燕蛟没有二当家,只有岛主景骁。”
霍锦骁似乎看到那人颤抖了一下。
“是是,那……”这人忙道。
“你们先带人清点一遍货物,看是否损毁,回头把货单送过来给岛主过目。”巫少弥简单吩咐道。
这人喏喏应声退下,巫少弥才又转身朝她道:“师父,你不在,岛上有许多新来的人不认识你,他们胡乱叫的,你别介意。”
霍锦骁翘了腿,捧着茶,边饮边道:“是你比较介意,为师不介意。我就是个甩手掌柜,一去一年多不管事,他们认你是当家没错呀,那个‘二’字都可以去了。”
“师父。”巫少弥急了,又露出从前神色。
霍锦骁拍拍他的肩头,笑而不语。
原来她还琢磨着如果自己要离开东海能找谁接管燕蛟,祁望一人难顾两岛,心也大,并不合适,如今看到巫少弥,方觉这是最合适的。
————
回来的五艘船又运来满满的货,平南和燕蛟的船员忙到深夜也才清点出两船东西,都抬到码头对面的仓库里暂时放着。见夜已深,众人劳累不已,霍锦骁就叫停大伙,掏钱命人到城里买了两大锅糖水红薯、炒米粉并一大堆卤味儿,又打了几坛酒来犒劳船上的兄弟们。
海风吹得人皮肤发干,月色倒映在海面上,像被碾碎的银纸。本该夜深人静的码头并不清静,昏黄的马灯下是排开的旧木桌,水手们翘着脚坐在桌前,抓着卤鸡腿子,稀哩呼噜吃面,觉得干了就两口糖水,亦或喝几口酒,消乏又痛快。灯下飞来几只蛾子,怎么赶也不走,吃饱的人挨着扶栏随意坐了,嘴里叼着卷起的劣制纸烟,一边抽一边闲话。
霍锦骁坐在船舷上静静望着,不知在想什么。
“师父。”巫少弥端着碗糖水红薯递给霍锦骁。
看到他递来的糖水,霍锦骁不由想起魏东辞带自个儿去吃的那碗。她尝了一口,觉得甜得倒牙,比不上杨婆婆煮的糖水,不过她自己去可吃不到,需得魏东辞带着,卖他那张俊脸,才有得吃。
“这趟怎么想到亲自过来石潭?”她拔着红薯问道。
“岛上没什么事,我也很久没来城里,就随船来了。”巫少弥坐到她身边,年轻的面容上是明亮的眼眸。
“还是祁爷会看人,知道你是条龙。要真听了我的话,你这才能就被埋没了。”霍锦骁心生感慨,颇有“徒大十八变”的错觉。
巫少弥在她面前还是青涩,不自在地垂垂眼:“哪有什么才能,师父别夸我。”
“没有?”她一挑眉,声调微扬,手松开。
那碗糖水落下。
巫少弥忙伸手接下,只是未等糖水落稳,霍锦骁又是一脚扫来,他只得单手捧紧碗,朝后跃起,委屈地低唤出声:“师父?”
哪有人说打就打的。
“一年多不见,我考校考校你的武功。”霍锦骁接二连三地出招攻向他。
他频频退步,糖水洒了一些出来,他见霍锦骁毫无收手之意,招式反倒越来密集,只得迎击而上,与她在甲板上拆起招来。月色之下两道人影不断掠起缠斗,拼抖的喝声伴着清脆笑声响过,拆了百多招,其中一个人才被掀在地上。
装糖水红薯的碗稳稳落进霍锦骁手中,她单膝落地,一掌按在巫少弥胸口,一手捧着碗,笑得满脸灿烂:“果然有些真功夫,不愧是我徒弟。不错!你没丢为师的脸,也没荒废功夫!”
她斗得酣畅淋漓,伸手拉他起来,在他站定之后又往他肩头一锤,乐呵道:“好小子,你这武学天赋我都比不上,两年时间就有此成就,实属罕见,看来很快就能出师。”
“我不要出师,我要一直跟着师父,服侍你,报答你。”他撑着船舷利落坐上,抹抹额上的汗道。
“你长大了,总要出师,再讨媳妇成家生个娃娃……对了,你有没意中人,说出来我替你作主。”霍锦骁忽想起他只小自己一岁,早就到了婚龄,忙凑过去问他。
巫少弥脸顿时涨红,将头转开,冷道:“没有。没有意中人。”
“那你脸红什么?师父又不是外人,说出来我不会笑话你的,快,我要知道到底哪家姑娘能叫我的徒弟心动。”霍锦骁跑到另一边,笑嘻嘻地与他对视。
“我说了没有!”巫少弥难得有些生气,从船舷上跳下就往自己房间走去。
“你要真没有,那回去我可找平南和燕蛟的媒婆替你相看了?”她在他后边笑道。
“不要!”巫少弥头也不回地生硬拒绝她。
霍锦骁在后头嗤嗤直笑,嘴里还唱起荒腔走调的小曲儿——
“哪家的少年郎玉树临风,叫挑着花灯的小姑娘看红了脸儿,哟,原来是巫家的公子才长成……”
都……长大了。
————
又是两日,新到的货盘点完成,部分搬进仓库里放着,部分仍放在船里由自己人守着。霍锦骁挑了个时间约高老板来看货,又在附近的富馨楼置了桌席面请他吃酒,巫少弥、林良几个陪着。高老板对这批货很满意,二话不说便应下了,只是两家签契约时他又犯了难色。
“高爷,可是对货还有何疑问?”霍锦骁见他拿着印信迟迟不落,便问道。
“倒不是对货有疑问,祁爷的货,我是放心的,就是最近船运有些问题,让我犯愁。”高老板捋了把胡子叹道。
“哦?高爷不妨说来听听,看我们是否能帮得上。”霍锦骁便坐到他身边问道。
“这批货是上贡的,要先运往江南,作今年的春贡。可如今我的船去了两江一带,那里近日出了些事,所有商船都被扣了,船回不来,我呢……正犯愁找谁替我运这批货。”高老板摇了摇头,愁色不展。
霍锦骁蹙了眉。
两江一带出了事?莫非是红夷火炮的事?
“高爷原是走的水路去江南?”巫少弥便接话道。
“正是。水路方便,咱们又是现成的船,比陆路要安全,现如今没办法,我就想好歹运到全州城,从那边走,还算稳妥,也节约时间。可两江一出事,没有船主愿意走全州城,唯恐波及。春贡的时间马上要截止了,我愁啊。”高老板都要将胡子给捋下。
全州城的海港是通往两江的必经之路,船主们怕被波及也是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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