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说不冷,“先头喝了两杯,身上暖和着呢。”
德全掖着手和她一同张望,“先皇后走后,这还是头一个有皇后的除夕呢。原来都是左昭仪给皇太后侍宴的,如今换人啦,不知这位心里什么想头儿。”
提起后宫的局势,星河也觉得开始变得复杂,左昭仪目下再不平,暂且也只有按捺。让她意外的是皇后,这位惠皇后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安分,弄出了个长御来顶缸,显然并不满足于当个无甚实权的空壳皇后。
这样的野心,对宿家来说很合胃口。惠家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兄弟,当着从五品的骑都尉。骑都尉隶属于羽林南军,虽说和中军都督府没有多大牵扯,但星海早就攀上了关系,将来寻个机会让这位骑都尉和惠后见上一面,稍加点拨,便会醍醐灌顶。
皇后和长御,说穿了都是内廷撅了翅膀的鸟儿,就算通天的本事,没有外戚撑腰也是枉然。这时候有个能自由行走皇城的人扶植,对她们来说是机会。星河望着长空叹息,等她得了空,还得上中宫去一趟,巩固交情是一桩,另一桩要紧的,是去瞧一瞧那位闻长御。
手指下意识摩挲蜜蜡珠串,蜜蜡的质地温和,贴着掌心,轻易便焐得发热。她这会儿牵挂太子,也不知他会不会受什么委屈。其实担心很多余,凭他的圆融和新后的隐忍,这样和乐融融的大宴上不可能让矛盾凸显。她只是担心,皇帝那头会不会因枕头风,出什么新花样。毕竟左昭仪的老生常谈,必定及不上新人不经意地一个娇嗔。在宿家还没和新后达成共识前,中宫对皇帝任何的煽动,都是极危险的。
她等得焦灼,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难道被信王拉到武德殿去了么?正胡乱猜测着,看见宫门上有小太监引着羊角灯进来了,她这才松了口气,匆匆赶下丹陛迎接。
太子打老远就看见她站在殿门前,要是回来没见她的身影,他倒又要不痛快了。可灯笼映照出那曼妙的轮廓,总不住朝这里张望。夜里那么冷,又下霜了,她连件大氅都没披,他开始忧心,只怕她要着凉。
她迎上来,他先牵了她的手,一摸之下果然冰冷。他皱了眉,“谁叫你在外头等了?把自己当鹿鹤同春?”
所谓的鹿鹤同春,是宫门前一左一右摆放的巨大石鹿和石鹤,风吹日晒都在那里,石头疙瘩当然不知道冷。他一开口准没好话,倘或换个说法,说“你怎么在外头站着呀,可心疼死我了”,这么着一来,星河就觉得受用得多。
她把手扽了回来,“您暖和不就成了吗,臣是石头,石头不怕冷。”
太子一听有缓,就算她口气不善,但戳在丹陛上盼他回来,即便是个石头,也是块儿望夫石。
他心里暖烘烘的,重把小手拽过来,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往上头呵热气儿,一面说着:“我给你暖和暖和。”
星河倒笑了,“怎么当得起主子这么抬举。殿里备好了酒菜,您在安仁殿里吃过没有?”
太子说只用了两块点心垫垫,“这不是留着肚子,回来和你一块儿吃饽饽嘛。”
两个人相携上了丹陛,身后的德全啧啧赞叹着,瞧这亲热劲儿,到底是小两口啊。往常东宫女尚书拿大,他这个总管太监还不服气过一阵子。现在看来,那时候没和她过不去,是他这辈子最正确的抉择。不管现在怎么蹦达,等将来该生孩子的时候,还不得老老实实晋位吗。就凭宿家的地位,只要太子请旨,一个太子妃是跑不掉的。有爷们儿爱着就是好,德全吸了吸鼻子想,这点哪怕上官家门第再高,太子爷瞧不上,该蹬下床,照样还是蹬下床。
抱着拂尘提着袍裾,他从边路爬上了丹陛,站在掖门前击掌,传令温在后头小灶上的热菜送上来。太监们捧着盅盘鱼贯进了殿里,试吃的太监一样里头择一点儿验过了,主子爷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月牙桌摆在前殿,一溜殿门都大开着,旁边供着炭盆,不会觉得寒冷。星河说:“这儿能看见烟火。”
太子从没研究过这个,他一直觉得这四方城和外面是两个世界,站在这城的哪一端,都窥不见外面的凡尘俗世,除非登高上角楼。
横竖不管能不能看见烟火,总之是她的小情趣,太子爷也从善如流。两个人对坐下来,一把龙吐珠的铜壶在炭盆上温着,他取来各自斟了一杯。鉴于她的海量,这回可不敢硬碰硬了,叮地撞了一下杯,“小酌即可,豪饮我怕乱性。”
星河冲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未必没有心领神会的狡黠。
太子觉得有点扫脸,喝酒输给一个女人,是他一辈子的耻辱。他窝囊地嘬了一口,花雕没多大劲儿,加了点红糖,很好上口,让他找回了一点自信,“今儿夜里一块儿守岁吧,明儿我陪你回家,怎么样?”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她一拍大腿,“说定了。”
太子笑得很文雅,“不到子时,谁也不许睡。”
守岁这种事儿是旧俗,历年都干的,不过今年陪同的人不一样罢了。星河应得豪迈,复给他夹上两个饽饽,“留神咬,万一咬到了铜钱,那您就要发大财了。”
太子发大财,国库充盈么?想到棘手的朝政就痛快不起来,但再一瞧跟前人,不痛快也得抛开了,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星河打量他神情,问:“主子先前侍宴,一切都顺利么?”
他说顺利,“现如今还没什么苗头呢,自然一切顺利。”
“您瞧惠皇后,待您客气么?”
他失笑,“哪能不客气呢,这才刚上台,又是我保举的,有什么说头也得过了这程子。只是我告诉你,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你多加留意些,总不会错的。”
星河应了,心里总在琢磨皇帝幸了中宫长御的事儿。原本不说,是不想给他添堵,后来又生私心,想给宿家留后路。现如今是想说也不能说了,错过了回禀的最佳时机,那就只能把话咽回去,一切等事到临头再作打算。
又是一轮推杯换盏,这回是星河劝酒,太子推辞不迭,“我不成,酒量欠佳,在您跟前不敢现眼。上回领教过了,这回自己小心,没的喝醉了,又让你对我为所欲为。”
她嗔起来,“胡说,我还把您从城墙上背下来呢,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再说我后来也没对您干什么,趁乱薅了一把而已……又不是没薅过,发小不该计较这些。”
说的也是,楼越亭还让她看见过屁股蛋子呢,自己的小鸡儿也不知她瞧真周没有。她老小鸡儿小鸡儿的,估摸着也是含糊一瞥,要是瞧仔细喽……太子可不认为她能说得出那个小字来。
其实她的胆子还是不够大,太子慢慢喝酒,自己琢磨。两个人就差点儿火星子,都到了年纪了,瓜也熟透了,拿手指头一蹦就该裂开,还等到这会子!她的脑子是木鱼,他得时不时敲一敲,要是那木鱼是实心的可怎么办,他是不是还得想辙钻木取火?这丫头,实在太叫人寒心了。
他咽了口酒,壮了壮胆儿,“发小不该计较是不错,我也从来没计较过,要不早让你负责了。咱们话先说在头里,没有那一层,你怎么薅都无所谓,我挺腰子接着。要是有了那一层,你得抛家舍口的跟我,我不是那种吃完不擦嘴的人,你跟了我,就是我的人,明白吗?”
星河定眼瞧他,“又撒癔症了。”
他说大胆,“没有!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咱们处起来不忌讳,万一哪天擦枪走火,你就好好爱我,成吗?”
他说这话,不知为什么,星河忽然觉得想哭。这十来年被他欺负,被他折腾,都没叫她这么难过。明明一句玩笑话,却让鼻腔盈满了涕泪的酸楚。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隔着一层水雾,看他的脸也模模糊糊的,“主子,您就这么缺爱吗?我的您也要?”
他说要,“你知道这世上没谁真的爱我,也只有发小……兴许念着点儿一同长大的情义,能够真心待我。”
可是他也说了,要抛家舍口的跟着他,充了后宫,外头的娘家就像前尘往事一样,该断的时候就得断得干干净净。
她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是为了什么呢?为的还是将来宿家有路可走,谁让当初他爹上错了船。现在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因为知道以太子的性情,绝不能让他们全须全尾儿地活着。就跟那鲤鱼精似的,想做人,就得脱层皮。她甚至悄悄谋划过,自己好好揽权,如果将来哪天他的地位动摇了,至少自己有能力保住他。但要是换个处境呢,她没有把握,一位帝王,能不能容得下曾经意图篡权的外戚。
酒入愁肠,心灰意冷。她卷起袖子和他碰杯,“干了。”
他捏着杯子说:“你还没答应我。”
她想了想,到时候再说吧。她以前一向懂得未雨绸缪,现在不知怎的,开始变得优柔寡断,喜欢走一步看一步。
小鸟依人,她做不来,隔着桌子拍了拍他的肩头,“您放心,不到那步,我也真心待您。”
这话是真是假,很难估猜,反正最后还是回避了,他不由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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