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色媒人,太子开始设想,把他的好酒量用到今晚上。星河是女孩子,就算爱喝酒,也扛不住几大杯下肚。到时候人醉了,心也醉了,站不动走不了了,只能歪在他身上,拿他当靠山。
被她依靠的感觉有多好,真是不敢想象。太子一向责任重大,他可以顶天立地肩挑万民,但是从来没有结结实实,被一个面目清晰的人依赖过。有重压才会有表现的机会,才会觉得一切都不是虚浮的。星河这人太独立,她从不示弱,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男人对她的作用是什么,别不是生孩子吧……只有等她醉了,她才能像个正常的女人似的,靠在他怀里,憨态可掬地和他撒个娇,没准儿还撅起嘴,向他索要亲亲……
太子独个儿想得四外冒热气,大冷的天儿,他忽然觉得不那么冷了,心里攒着一盆火,手掌心滚烫,脚底心也滚烫。眼前浮起一片迷雾,拨开重重遮挡,星河香肩半露,敞着大腿,在一片摇曳的烛光下冲他扭动身躯。那含情的眼眸,半张的檀口……受不住,太子满身阳刚,二十多年没开过封的壮年男子,光想就能把自己想迷了。
信王还在说他的,谈起简郡王母子吃瘪,就无比欢畅,“……瞧见没有,今儿他那张脸,像个倭瓜似的。老忠王爷和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
星河站在一旁观察太子,只见他双眼迷离,神游太虚,忍不住叫了一声,“主子,您怎么啦?”
太子吓一跳,知道自己失态,忙正了正脸色问信王:“下半晌你有什么安排没有?”
信王说也没什么,“和来之他们上外头走走罢了。”
他点了点头,“别误了回来的时辰。”没再多言,负手往通明门上去了。
回东宫,用了午膳,星河替茵陈布置他坦去了,太子把德全召了进来。
德全一溜小跑,停在金红推窗下,玉版明花油纸外的天光投在他的半边脸上,粗糙的肉皮儿也变得顺眼了些。他点头哈腰:“奴才听主子的示下。”
太子倚着圈椅,手里翻动陈条,“让你备的酒,备好了没有?”
德全说是,“上好的陈酿,桂花加得足足的,老白干儿也加得足足的。”
一般的桂花酿,劲儿都不怎么大,毕竟要兼顾女眷,闺阁里不兴酩酊大醉那套。主子爷既然要请宿大人喝酒,不用说,肯定没安好心。德全可太聪明了,要不也不能在东宫扎根这么多年。他懂得主子的需要,主子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怎么解忧讨巧,才能讨着那个好彩头。
果然的,主子眉峰轻轻一扬,虽然没笑,但是眼神里透出了满意的味道。
“老白干劲儿可大……”太子沉吟了下,德全心头顿时一惊,愕着小眼睛瞧他,然而太子的话锋又转了回来,“怕是不好上口啊。”
德全立马笑逐颜开,“不碍的,主子别急,奴才往里头加了冰糖,保管又甜又爽口。”
太子听后未置一词,只是舒了口气,站起身披上大氅,举步出了正殿的大门。
下半晌无事,冬至这天是按例休沐的,政务虽然忙,横竖一年到头办不完,也不急在这半晌。通常过节的日子,他都要伴在皇父身边,一则尽孝道,二则也是表亲近的手段,不叫别人捷足先登了。立政殿当初是皇父和母后共同的寝宫,帝王招幸嫔妃时,才在甘露殿过夜。后来母后过世,皇父依旧带着老四住在那里,他和母后的情分不可说不深,但毕竟身在其位,也许责任越大,便越身不由己吧。
进殿的时候,皇父正站在沙盘前盘弄小旗,抬眼见他,蹙眉道:“你来得正好,南疆这程子不太平,边陲小国作乱,自己窝里也起了反贼,打着天下共主的旗号,调唆那起暴民造反。朝廷的重兵在昆仑山以北,如今严寒天气,自北向南调动,那么长的线路,千军万马难免有死伤。”
太子探身看,南疆的乱事他琢磨了不下百遍,行军布阵图也已经看得滚瓜烂熟。皇父手里的小旗在沙盘上游移,缩小了亿兆倍的南疆礼貌像棋盘似的,落子也是无悔。自北到南战线太长,太子道:“远水解不了近渴,皇父何不折中?”探手将驻扎在盆地的戍军小旗拔出来,移至南疆腹地,皇父手里的旗杆落下去,重新填充进那沙洞,“虽然两军调动,军需耗费成倍,但长途跋涉的劳累可以减半,伤亡也可减半。南军先至,而戍军后行,如此盆地不至无人可守。万一战事失利,南军人数众多,拔营增援也非难事。”
皇帝看着那沙盘上红白两色的旗子,颠来倒去依旧维持平衡,长长叹息道:“朕竟没有想到,果然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如往常了。”说罢扑了扑手撂下,示意他去南炕坐下。
太子跟在他身后,和煦道:“皇父别这么说,不过是近来朝事冗杂,精神头有些不济罢了。大典过后好好将养两日,慢慢就找补回来了。”
这头说着,宫人送茶水上来,皇帝托在手里,慢慢刮那浮于表面的茶叶,缓声道:“朝事是一宗,万古不变的纷繁,早已经习惯了。恨就恨在暇龄那事上,千珍万爱的金枝玉叶,出降后名声闹得臭不可闻,真真儿叫人伤心。如今又逢封后,几件事凑到了一处,怎么不心烦?”
太子倒也没有急吼吼把左昭仪拱下台的意思,越是迫切的事,越要装得不上心,只道:“皇父原先是怎么打算,接下去按例行事就是了,诸事再多纷扰,皇父也不必在意。”
皇帝慢慢摇头,“不成事了,后德不修,教出这样一位不成体统的公主来,凭什么母仪天下?我原先是有这个意思,论资历,左昭仪是宫中最老的,她随皇伴驾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惜了,她闺女不肯给她争气,这样关头,闹出这等丑事来。”
太子有些惊讶,“皇父的意思,是想立左昭仪为后?”
皇帝被他这么一说,蓦地迟疑了下,自己捋了捋思路,摆手道:“先不论朕心里的人选是谁,说说你的想法。”
太子道:“儿子还记得母后在时,同右昭仪交情颇深。母后病重,是右昭仪衣不解带服侍了三天三夜,这些儿子都记在心里。不说咱们天家,就说小门小户,尚且有娶妻娶贤这说法儿……原来儿子是误解了圣意,差点儿特意上温室宫恭喜娘娘,真要这么一来,可就弄出笑话来了。”
“右昭仪?”皇帝显然没有考虑过她,所以当太子提及,他还有些恍惚的样子,“右昭仪位分虽高,但为人太中庸,恐怕担不起大任来。”
太子听后一笑,“宫里的宫务向来是左昭仪一手把控,她没有为皇父分忧的余地,中庸不过是明哲保身。皇父原先想立左昭仪,儿子也没有异议,但眼下暇龄的事弄得沸沸扬扬,依儿子愚见,左昭仪是万万不合适的了。皇父可另立人选,左昭仪为副后,协助皇后处理宫务,也是一样的。”
皇帝看他的眼神终究有些异样了,闹到如今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未必没有怀疑。控戎司在太子手上攥着,如果绕开这个衙门,命其他衙门审理,那太子面上过不去。皇朝储君和即将册立的皇后之间,他终究选择了前者。到了这个岁数,什么看不开呢,在乎的唯有社稷稳固、天下太平尔。
皇帝如同所有垂垂老矣的父亲一样,自觉已经到了多多听取儿辈意见的时候了。他两手覆在两膝,极慢地点头,“或者朕也有错处,动心思定下这个人选,本就不应该……”他仍是看向儿子,拳拳的爱子之心,所有感情都在那一望间。
太子忽然喉头哽咽,但皇父的怀疑也只是怀疑,倘或现在露怯,不多时这罪过就会转嫁过来,他会怨他毁了暇龄的名声,甚至开始对高仰山的死心存困惑。
帝王家的父与子,从来不像寻常人家那样贴着心。谁也不敢断定这份父爱什么时候会转淡,什么时候会戛然而止。操着生杀大权的人,是君更是天,所以无论何时都要带着敬畏和谨慎,这是太子这些年来时刻谨记的教条。
“驸马遇刺这桩案子落在控戎司手上,其实当初儿子是有顾忌的,一直压后不办,也是碍于其中牵连甚广,不敢轻易定案。左昭仪举荐星河为锦衣使,是因为她与星河的母亲私交甚好,因此儿子把一切交由星河打点,即便她查出有不利于暇龄的地方,有意徇私,儿子也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天不从人愿,那个伙夫当场翻供,当着十二司主笔的面把老底都抖出来了,星河也好,儿子也好,都是补救无门。”他说着,顿下来轻轻吸了口气,“儿子料着,皇父心里许是怨怪儿子的,说不定还对儿子存疑,以为儿子做局,借机打压左昭仪……儿子的心,皇父是知道的,不愿霍氏蒙尘。倘或早料到那个伙夫会翻供,儿子宁愿提前杀人灭口,也决不能让这种事大白于天下。”
太子何等聪明人呢,他最后的那两句话,完全是出于试探。如果皇父认同灭口,那么很可悲,他确实是一心向着左昭仪的,或者还有可能排除万难,继续册立她为皇后。
他静静等待,也做了最坏的准备,但万幸的是皇父没有附和。他说:“你是大胤储君,将来执掌天下的人,你心中得有一杆秤。这杆秤不能偏颇,因为你这头短了一个秤星,那头乾坤就会动荡,万民就会陷入水火之中。朕情愿你秉公办事,不愿你遮丑乱了方寸。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到了暇龄这儿,也没有半分可以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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