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到,孟府外院沸腾起来,四扇黑漆大门大敞,红色灯笼上的黑色“纳”字清清楚楚,高挂门上,纳民告示和条例贴在了贴春帖子一边的空处。负责登记灾民姓名,发放各色丝带的外院管事们在门内左边的一溜大伞下安坐着,旁边雨具、茶水一应俱全。接应女眷孩童的内宅管事娘子们带着人坐在右边的一排大伞下。翰林巷里穿着蓑衣提着茶水挑子往返各家问候的街坊见了,木屐踏得吱吱响,在深夜大雨中喊了起来:“孟府开门纳民——孟府开门纳民了——”
族里从各家收集的吃食、热水、干净旧衣裳,陆陆续续地从甜水巷运了过来,翰林巷一些房屋坍塌的人家,也被牛车送了过来安置。更有不少热心的娘子们也跟车过来,准备留下搭一把手。
汴京城依旧在大暴雨中苦苦挣扎,内城各处,却不断传来了某某家开门纳民的呼喊声,开封府的衙役们忙着四处检查低洼处的民房,运送伤了的百姓。各大医馆药房,也都敞开了大门,灯火通明,往开门纳民的人家和相国寺送药去的药僮们,在雨中提着灯笼往返穿梭。
内城禁军的兵马举着火把,在郑门梁门新门之间,挨家挨户地搜索。
※
翠微堂后面的绿绮阁,除了大雨声,外院的喧闹毫无所闻。密密的芭蕉垂下长圆形宽阔的叶面,低一些的已经完全被大雨肆虐在地上,一沾上泥泞又立刻被雨水冲刷得碧绿透亮。那高一些的叶子,被压得低低的,叶面上银光闪闪,似乎流淌着无数条小河。
六娘的闺房里,安息香静静燃着。贞娘很是体贴她们,将几个人的女使都安排在了外间,让她们能好好说说话。
花中四君子的纸帐外面,加了一张藤床。四娘和七娘穿着小衣,摇着纨扇,听着大雨哗哗砸在窗上,连平时的蛙声也都没了。七娘跟煎饼子似得来回翻身,四娘却背对着里面的三人,侧身蜷着。两人都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
纸帐里面的藤床上,最里面的九娘抱着六娘的胳膊,一双杏眼流光四溢晶亮微湿,满肚子的话想同六娘说。
自从金明池落水后,老夫人怕她春日里落水那么久会受寒,特地请许大夫每七日来三次翠微堂,给九娘针灸,足足灸了半年。直到许大夫拍着胸脯说绝对没事,保证日后三年抱俩,老夫人才笑骂着放了心。又请许大夫开了暖经络的方子让慈姑盯着,足足喝了整一年。夏天不让吃冰碗,就连井水里的瓜果也不许吃,三伏天里也不许用冷一点的水洗澡。拳拳爱意,尽在日常。
每逢针灸,老夫人就留她和六娘同睡在碧纱橱里。六娘自小一个人住在翠微堂,虽然老夫人宠爱有加,却也十分孤独,闲暇时间只能逗弄鸟雀。终于来了个那么可爱的胖妹妹,心里头喜欢得厉害,巴不得九娘天天来翠微堂针灸才好。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总是第一个想着九娘,只要九娘睡在翠微堂,六娘夜里陪着她读书写字,第二天一早还定要亲自给她梳头穿衣,恨不得如厕都拿根腰带栓着这个小“白胖”带着走。
有一回九娘夜里睡得不踏实,翻个身,掀开自己的被窝,小胖腿架在了六娘肚子上,六娘不忍心搬开她,竟就这么将就了大半夜,生怕她着凉,还将自己的被子角反过来盖在六娘的小胖腿上。早上慈姑吓得直念叨,九娘十分惭愧,也更加感念六娘的爱护之情。直到现在,慈姑说起她的睡相,总要提提当年这件事。林氏也时不时挂在嘴边:“你六姐真是个好人!”
六娘留头后,搬到了翠微堂的后面的绿绮阁住,时不时让人请九娘过来陪她住。倒是九娘担心四娘和七娘不高兴,叫十次才应两次,但两人素来特别要好。这些年里,在六娘面前,九娘早已经适应了自己是“妹妹”的感觉,两辈子第一次做这么舒服的“妹妹”,她十分贪婪地享受着这种爱护,虽不至于故作天真娇痴,却也好像真的时光倒流,回到了自己儿时,那种被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的日子。她对六娘是真心依恋,所以当六娘一提她对阿昉会引人误会,她立刻就警醒了,听了进去记在心里。今夜听着六娘剖析心声,九娘对六娘又敬又爱又怜惜万分,心中酸楚,着实舍不得她进宫。
七娘忽地侧起身子,撑在瓷枕上问:“六姐,你可喜欢吴王?听说他长得很像官家,十分俊俏倜傥,就连张蕊珠也喜欢他呢。”
六娘笑着摇头:“我呀,谁也不喜欢,就喜欢婆婆和家里的人。阿姗你话本子看得太多,满脑子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可要收收心才是。知好色则慕少艾虽然是人之常情,——”
七娘赶紧打断她:“求你了六姐,别又来大道理一堆,除了阿妧谁也不想听!”她想了想,轻叹了一口气:“我啊,可不只是喜欢他长得好看——。”十三岁少女的眼波潋滟,含羞带怯,声音忽地低了下去:“哎!我要是说了你们可不许笑话我!”
九娘抿了唇笑,她虽然早看出七娘少女怀春心有所属,却还真不知道她喜欢的是谁,如果是阿昉,嘿嘿。她这个做娘就第一个不乐意,她可还想着最好阿昉从表哥变成六姐夫呢。
九娘就打趣七娘:“啊?!七姐你竟然有了钟情的人!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六娘手中纨扇捂了嘴,想调侃九娘满心满眼只有苏昉,哪里看得见旁人?想起那天两人坦诚相见,又不好意思说她了,只轻轻拍了拍九娘,对七娘笑道:“阿姗你还是别说了,我不好意思听,也忍不住不笑话你。九娘,我们快睡吧。”
七娘扑上来挠六娘的痒痒:“六姐你最是可恨了!又喜欢掉书袋又喜欢捉弄我!成天装成一副老太婆的模样!我就要说就要说就要说!再不让我说,我可要憋死了!不不不!我就想说出来我喜欢他,可是我又不敢说!更不敢让他知道,我已经喜欢他喜欢得快死掉了!”说着竟趴在六娘身上哭了起来。
九娘傻了眼,她头一回见识到少女心竟如此不可捉摸。前一刻还是又羞又恼雀跃不已,后一刹竟痴迷伤感甚至绝望痛苦。
她前世长到十五岁,虽然偶尔也有师兄偷偷地望一望她,却从未有人表露过什么。她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眼中只有爹爹和娘亲,和庶出几房的兄弟姐妹也并不亲近,所以竟不知道慕少艾是什么滋味。
那日她在爹爹书房等苏瞻来相看,苏瞻没来。第二天张子厚竟亲自向爹爹提亲,被爹爹骂得厉害。她知道后吓了一跳,却只有好奇不解而已,她和张子厚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他那喜欢她喜欢到要自己提亲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苏瞻。嫁了人,自然就只会喜欢丈夫。何况苏瞻丰神毓秀,和她志同道合。她也以为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志趣相投,就能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等知道苏瞻其实别有所爱后,她也很伤心了一段时间,那种“我将真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的确不好受。那她自以为是夫妻恩爱情谊的点点滴滴,更变成了自作多情的讽刺。只是“你若无情我便休”也并不难,像七娘这般相思入骨缠绵悱恻之意,她是真的体会不了。
七娘肩头抽动着,眼泪浸湿了六娘的小衣,摇着头喃喃自语道:“你们都不懂我!没人懂我!你们都不懂!”
九娘暗叹一声,起身将七娘扶了起来,替她拭泪:“亏得我们不懂,要都像你这样喜欢一个人,六姐这床可就要变成河了。”
六娘也起身,替七娘理了理鬓角,叹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自古以来,相思最是害人。可难免多情总被无情恼。男女情爱,最是缥缈虚幻。”
七娘抹了抹眼泪:“不是的,六姐,等你喜欢上谁了,你就知道不是这样的,你别总是听婆婆的那些话。就是翁翁不也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吗?”六娘身子一硬,七娘赶紧抱住六娘:“好姐姐好姐姐,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我的气!”
六娘叹道:“不要紧,我不生你的气。你愿意同我们说真心话,我高兴还来不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翁翁真的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娶了一个又一个,还不好好待她们呢?你看看咱们家,算是家规森严了,可哪一房没有个姨娘?大伯伯和大伯娘那么好,都还有个宛姨娘呢。便是汴京城里,你苏家表舅,人称情种,不也接着娶妻生子了吗?那些个戏文里的,不过为了骗天下女子痴心一场好让那些薄幸男子遂了心愿而已。”
九娘轻叹了一声,躺了下去。六娘说的句句在理。她一直以为六娘深受婆婆的影响,才少年老成持重,却没想到她竟是从家人身上看得这么透彻,可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也想不出来。
七娘摇头道:“那不一样,不一样的。我的喜欢,和她们不一样!”
九娘侧了身子叹道:“话本子也好,别人家也好。自古以来,真没有哪段情爱之事是圆满收场的。”
七娘一怔:“怎么没有!多的是了!凤求凰!金屋藏娇!长生殿!会真记!白蛇传!人和妖还能结婚生子呢!”
相似小说推荐
-
嫡女难当家 (小鹿慢跑) 云起VIP2017-05-22她是沥州城家喻户晓的周公子她是周家巷不可或缺的总帐房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只为成为不被随...
-
权帝霸宠,凤主江山 (墨香逸雅) 陌上香坊VIP2017-09-30一个没有感情爱权如命的女人,靠着手腕权谋和过人的旺盛精神统治了男人统治的天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