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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深/庶能生巧 (小麦s)


  几百人在密林中厮杀起来,兵器相击声,马嘶鸣的声音,四处逃散的西夏士兵,惊恐的目光,昏暗光鲜下依然夺目的殷红献血。他身在其中,又神在其外。忽然,他明白了穆辛夷先前说过的魂游天外的感觉,他旁观着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他冲杀在敌军之中,却又回到了柳絮飞扬的秦州羽子坑。
  一双晶亮大眼眯了起来,弯成了月牙儿,一只软糯小手捂住他的嘴:“陈太初,糖口水,哈哈哈。”他一颗心也被那软糯小手捂住了,温热的。
  两双光着的小脚丫在井边不停踩着水,他跑开去追滚远了的西瓜。“陈太初追瓜——我追你——哈哈哈”。清脆的笑声后是“啊——”的一声,他转过头,她滑倒在地上笑得更厉害了,还在泥地里滚了一滚。他想去和她一起肆无忌惮地在泥泞中滚一滚笑一笑。
  他在编那只小鱼,竹篾划伤了手指。她却大哭了起来:“我不要鱼了——”他想去摸摸她软软的发。
  “来,小鱼,你也躲进来。”他在纱帐里招手,刚刚睡过午觉的她,打了个哈欠,大眼里带着水汽,摇摇晃晃地走近他。他想让他们停下来,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格格笑着转着圈。他将纱帐绕过她,再绕过自己,一切都变得特别好看,雾蒙蒙的,她的眼睛也像蒙上雾……
  “太初,好看。”她伸手撩起纱帐的一端,又绕过自己,再绕过他。
  他被娘抱在怀里,喘着气,茫然无助地看着脸色青紫的她。爹爹不停在按压她的胸口,给她度气。她的阿姊像个疯子一样在打大哥,她娘蹲在爹爹身边哭。他看见另一个她,很着急地在安慰娘怀里的自己:“不怪你,陈太初,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
  她醒了,还是原来那样,吃糖一把塞,大眼晶晶亮,大声喊着“陈太初——”。一年后,还是那样。
  他是说了,他要照顾永远留在三四岁孩童的她一辈子。然后他离开了秦州,看着她在车后面追赶着,大哭着喊着“陈太初——我的陈太初——”
  有一天,他突然明白过来,她永远被留在了三四岁,是因为他的错,是他的错。他却丢下了她。他成夜地睡不着,终于骑上他的小马“小鱼”,他要回秦州。
  爹爹把他从小马上拎下来,扔在娘怀里:“你说过你要当个将军的,明日就开始。”
  那夜,娘抱着他哭得厉害:“是意外,不怪你,不怪你。爹娘已经把元初留给她们了。不是你的错——”
  他把他的小马送给了阿予,每日在练武场,摔打滚爬。可他不记得他为什么要做个将军,一定是因为想成为爹爹那样了不起的人。
  不知哪一天开始,他终于又能睡着了,因为他忘记了,但他还是陈太初。
  直到苏昕离世。
  “不怪你,太初,是意外,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赵栩这么告诉他,他说是他的错。
  似曾相识的话,似曾相识的事。他连多一刻也不能再等,胸口有什么要刺穿他。他千里追逐,不眠不休,可程之才死的时候,他胸口的疼痛没有丝毫减轻,越来越重。
  他曾在山中静思,生死,爱恨,一瞬间的对错,究竟因何产生,因何消逝。他寄情于道,有所悟,却有更多疑惑。因那些微的所悟,他心甘情愿背负一切他觉得应该背负的。那些重,于他不再是重。结亲,官职,都微不足道,他能做,他想做,他就去做。
  然后他远涉千里,去了兴庆府,找到了经年不见的她。
  “因为你是我的陈太初。”
  这一刻,时间空间失去了限制,速度和温度失去了对比。他能留住、凝住,捉紧他想要的每一刻,停下时光,静止衰老,跨越生死。
  生与死,绚烂如电。爱与恨,虚幻如雾。对与错,形影如露。
  那个少女,淌着时光河流而来,将他刻意遗忘的陈太初双手奉上。而他背负着一切不能承受的重和轻,逆流而上,也是为了找回他自己。他们的重逢,自从分离那一日,或是从最初的相逢那日,就已经开始。
  天地安丛生?河流中似乎传来苏昕那脆生生的“陈太初”,也有穆辛夷那熟稔亲切的“陈太初”。未尝生,亦未尝死。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
  几十天里他苦苦思索却一直触不到的根本,已近在眼前,只差一线。
  在陈太初的清啸声中,马在嘶鸣,生命在不断无情流逝。对战已临近尾声。有十几个西夏士兵顺着河流下逃,一边不断回望,有人停在一颗大树下,朝上面高声呼喊着什么,还伸出了手。
  小鱼——
  陈太初拨转马头,策马狂奔。他不需要小鱼用生死摆渡他,他不需要她自己不小心死去,更不允许独自留下的她在他眼前被人杀死。
  树下的士兵们一哄而散,四处逃离。
  “陈太初——”穆辛夷笑嘻嘻抱着粗粗的树干,眸子璀璨又藏着寂寥,小脸熠熠闪光:“你回来了?”
  像他们从未分离过,又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
  陈太初仰起头,伸出手:“是我回来了,下来。”
  穆辛夷从树上滑溜下来,握住陈太初的手,小心地踩到马鞍上,安坐下来,环住他的腰,大声道:“他们是右厢朝顺军司的,擅自离了秦州要回兴庆府去。”
  陈太初收住缰绳,转过头。穆辛夷歪着脑袋正等着他,大眼弯成了月牙,洋洋得意地说道:“我问出来了,你哥哥被关押在文庙对面练箭场高台下头。”
  陈太初唇角慢慢弯了起来,忽地放下缰绳,转身伸手将穆辛夷头上歪倒的男子发髻扶了扶:“谢谢小鱼了。”
  穆辛夷的月牙慢慢变成了满月,看着陈太初又挺得笔直的背,她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搂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背上,大声道:“求求你别杀我阿姊好不好?”
  “好。”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从陈太初口中轻轻吐出,并无犹豫。腰间的细胳膊抱得更紧了些。
  众人再聚集,有十几人受了点皮肉伤,那被掳掠的五六个妇人拼命道谢,求他们送她们回村。
  陈太初注视着四处的尸体,想到行囊里还有鸣沙的西夏农人送的干饼,这些死去的兵卒,或许他们的父母兄弟恰巧是那送过饼和水给自己的农人。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陈太初扬声道:“将尸体堆到河边,一起烧了。”
  军士们倒吸了口凉气。种麟揣测陈太初对这些攻占秦州的敌军痛恨之极,才要将敌军挫骨扬灰,便也不多言,指挥众人将尸体搬到河边,来回均避开了穆辛夷的视线。
  穆辛夷却轻声道:“谢谢你。”西夏和吐蕃火葬和土葬素来并行,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起码不会被虫咬鼠啮。
  陈太初率众离开山林,按那几个妇人指的路,绕开会宁县城,往东南而去。
  行了五十余里路,夜色不见山,孤明星汉间。那几个妇人翘首远眺,指着山脚下几团墨墨黑道:“到了到了。”她们劫后余生,不知道村子里还有无人在,都抽泣起来。
  不多时,黑漆漆的村子依旧未亮灯火,土路上还有被砍坏的农具,无人收拾,偶有风起,地上一团团的鸡毛飞了起来,吓了穆辛夷一跳。那几个得救的妇人下了马便哭喊起来。
  不远处星星点点亮起了火把,渐渐有了人声。一个草屋里奔出两个孩童,扑进一个妇人的怀里。持着火把的人越来越多,哭声渐响,几个老农慢慢放下紧握的锄头,满怀敌意地看向陈太初一众。
  一滴,两滴水珠落在穆辛夷额头上,她抬起头:“下雨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走了过来,看了看,对种麟躬了躬身,会宁话里夹杂着一两句官话:“恩人们救了个家媳妇们,夜来个天下雨,下来喝口水,到伴个搞家哪达歇个一夜。明日天光了再赶路吧。”
  雨珠由稀到密,转瞬间旁边茅草屋的屋顶上一片沙沙声。种麟和陈太初低声商议了两句,百多人便在这个小村子里歇了下来。
  那老农将陈太初种麟等十多人带到自己家中。正屋倒是难得的砖瓦房,一旁的牛羊棚里空空如也。老农说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小的在秦凤军中,已两个月没有信回来,不知生死。一个多月前西夏梁氏大军过境,村里存粮牲畜全被掠走,壮年的男子都被抓了去当了背夫,更不知生死。没想到今日又遇到秦州退下来的西夏兵,掳掠一气后又把来不及躲起来的几个妇人也抢走了。他的几个孙子孙女年纪尚幼,扒拉着那两个妇人的腿不肯松开。
  那两个妇人收拾出两间偏房,请种麟和陈太初等人去住,马儿们都安置在牛棚下,吃起了草。
  陈太初将穆辛夷送到房里,收起地上铺着的粗布送去了种麟房里,跟那两个妇人说了几句话,随她们去了后头,提了一个旧的大木桶回房,里面装了小半桶冷水,还带了小半截红蜡烛和一身干净的妇人衣裳。
  “今晚你睡这里。大嫂在烧热水了。”陈太初点亮了红烛,从怀里掏出宫中的祛疤药膏递给她:“骑马伤肌,你哪里疼,洗完澡后擦些这个。那是大嫂的干净衣裳,穿这个睡舒服些。”前几日都宿在野外,也顾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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