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初温和地道:“阿昉,当初我们结识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你娘往日的女史。不只是孟家的事、阮玉郎的事才是事。二哥的亲事也是我们的事。六郎的家事也是我们的事。你的事、你娘的事,自然也是我们桃源社一众兄弟姐妹的事。你要是有什么猜度和线索,尽管说出来,我们人多,可以一起帮着你想。若是需要找那个晚词或者张子厚,我和六郎也能帮得上忙。”
苏昉看着陈太初片刻,用力点了点头,想了会儿,忽地压低了嗓子凑近陈太初说:“其实我有些怀疑高似——嘘!他听力极佳,我们轻些说。”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凑过头来。
“当初我娘的药,爹爹说不可能有问题,因为有高似暗中盯着。可我看姨母的神情,分明是极有问题的。所以我不相信高似。这次阮玉郎的事我告诉爹爹后,才知道高似四年前就在查阮玉郎这个人了,而且还查出了泉州案。可偏偏没有什么大的收获。”苏昉以更低的声音道:“钱!主犯!都不见了。我总觉得我爹爹太过信任他了,我们都能想得到阮玉郎的钱流去何处,他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四年里毫无所察?”
陈太初想了想:“他当年就不让你和晚词接触,在相国寺拦过你!”
孟彦弼压低了嗓子道:“小李广带御器械高似啊——我打不过他。太初?我们两个能把他拿下吗?对了,要不趁着表叔在这里,直接拿下审吧,太可疑了。万一他再和阮玉郎有什么关系,我们可被他一锅端了!”
苏昕看看这个孟二哥:“如果他和阮玉郎有关系,我大伯该死了几百几千次了吧?!”
苏昉和陈太初面面相觑。苏昕的话难听,却也有道理。
六娘和赵浅予屏息以待,几乎不敢出声,听了苏昕的话,都看向九娘。
九娘却在苦苦思索着,熙宁元年的秋冬天,她到底记下了什么?秋天节日多,立秋、秋社、中秋、重阳、天宁节、太后寿辰,她常出入宫,受过赵栩娘亲的特意感谢,也听到了郭太妃的秘事。然后冬天最大的事莫过于她陪着太后去巩义祭扫皇陵,五帝六陵,十几座皇后陵,百座亲王宗室墓,名将勋臣墓,连着十多天,方圆六十里,车驾人马不停,祭扫香火不断,人人都精疲力竭。她有些什么感慨,也只是稍作记录而已,但她就是从巩义回京后才生病的。这两本札记和她的病有无关系?和二房前来“帮忙”又有无关系?晚诗和晚词又因此遭殃。
九娘现在绝不会认为那两本札记是“丢”了。可能看到她札记的,应该只有家里的人。
九娘转过头,想起刚才书房门口似铁塔一般的高大身影。高似,当时已经是家里的人吧?想起当年苏瞻所说的高似入狱的原因,九娘柔声问苏昉:“阿昉哥哥,不知可方便让阿妧翻阅一下表舅母的札记?”
苏昉略一思忖:“阿妧你随我来。”
※
苏瞻带着陈青进了书房。陈青背着手,细细在书房里转了几圈,点了点头:“和重你还有这样一个好地方,真是让我羡慕不已。你这院子、仆从、这间书房,都刚刚好,待我解甲归田,无非也就是想有一处桃花源而已。”
苏瞻苦笑道:“惭愧,这里都是阿昉他娘以前带着人打理的,多亏了几位忠仆得力。这些年我也只来过几次。”
两人落座后直奔主题。
“高似明日就出发去女真部帮忙,只要契丹一乱,无暇挑衅,汉臣兄你只需专注掌控西夏战事即可。”苏瞻坦然相告:“阮玉郎一案,太过惊世骇俗,高似暂时不在,还请汉臣兄派两个亲信可用之人给我。”
陈青点头:“我有个可用之人,叫章叔夜,已经下令让他从杭州赶回来。只是和重,你这般挑起女真和契丹的战事,可千万要谨慎,毕竟契丹是我大赵的盟国,这等毁诺之事”
苏瞻端起茶盏:“寿昌帝年岁已高,契丹南院大王北院大王都是雄心勃勃之人。皇太孙虽然入宫抚养,却始终未明确继位之人。这两年榷场争端也多,为了契丹马,出了好几条人命,都硬压下去了。虎狼在侧,苏某只能未雨绸缪不择手段了。”
陈青叹了口气:“阮玉郎的身份,待六郎去了上京,应该就能推断出来了。”
“对了,高似明日北上,正好可以先护送燕王殿下去青州。”
陈青点点头:“我也派了些亲兵护送他,有高似在,自然更是稳妥。和重兄可想过和张子厚携手——?”
苏瞻笑着摇摇头:“他和我,私怨颇深,如今政见也不同。但我自然还是希望燕王殿下能把他平安带回来。不瞒汉臣兄,和重私心颇重,推荐孟在去北军,建议你交出兵权,也是希望顺遂了太后的心,缓解一下太后和官家两宫之间最近越来越尖锐的矛盾。实际上,你退,燕王也才有一争之力。”
陈青抬起眼,笑了:“我记得你是上书拥立吴王的。”
苏瞻也笑了:“现在我也还是拥立吴王,以后也是。”
陈青不语。
“昔日太祖雪夜问策,太宗三请赵相,德宗对寇相、包龙图言听计从。汉臣兄,吴王他日不会左右二府文武国策,可你外甥燕王,却是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人哪。”苏瞻坦然相告:“今日和重虽和汉臣携手相商,若汉臣执意要为燕王铺路,他日难免各走各路。”
陈青站起身,掸了掸袖角,笑道:“无妨,且走且看,且想且定吧。也许有朝一日,你会变了主意。六郎的性子,若是你所说的这样,那八个孩子恐怕结不成社。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你家大郎只怕也比你清楚。反正我陈汉臣是不可能改主意的。我这个人呢,爱护短,燕王是我外甥,他想做什么就做,想争什么就争,我这个舅舅总会帮他到底!今日我们叨扰了,告辞!”
苏瞻没想到陈青为了赵栩竟然一言不合就拔腿走人,刚要出言挽留。陈青却已走到门口,笑着回头道:“还有什么事,咱们到都堂说就行。”
苏瞻才发现,陈青这人,真不好搞。
第102章
陈太初等人虽然奇怪他二人怎么这么快就谈完了,但看着两个长辈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只能等苏昕去叫苏昉和九娘。
九娘草草翻了几本札记,心中酸涩难当,看着自己前世的日子,即便只有草草几行,也看得出她完全不肯让自己停下来歇一歇,似乎有鞭子在身后赶着她不断前行,恨不得填满每时每刻,一天最多才睡两三个时辰,人不生病才怪。她竟然糊涂到那种地步,还自诩活得通透还自以为有些小聪明,这才是大愚若智吧,辜负了爹爹一片苦心,平白辜负了阿昉。
九娘微微抬起头,西窗漏进来的日光,照得身侧的阿昉脸上的肌肤隐隐有些透明。瞬间,从怀着阿昉到生下他到离开他,三千个日夜的点点滴滴骤然涌上心头。阿昉他其实每天都在变啊,比起四年前相国寺,比起码头送行,甚至比起州西瓦子里的时候,他极细微的那些变化,她都会注意到。可是现在再也不能像几年前那样,借着年纪小还能靠近他了。
她多想再有机会替他梳头束发,多想摸摸阿昉的脸,摸摸他的鬓角,还有他若隐若现的小胡茬。她想对他说对不起,娘错了。时光太快,她离开阿昉的日子很快就要超过她陪着他的日子了。
他越长越大,越来越好。她就越来越不敢说出口。她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前世她以为做自己做得很对,现在看来并不尽然。
告诉阿昉?不告诉阿昉?这是永远不可能重新选择一次的事。她在心里无数次衡量无数次猜度,却越来越怀疑自己,越来越胆怯。上次来这里,她一时触动无法抑制,想什么都不管了告诉阿昉,可是回去后又庆幸并没有说出口。阿昉知道后会如何处理这荒唐的错着辈分的关系;阿昉知道后流露出母子亲情被别人误解了怎么办;阿昉知道后又怎么和苏瞻相处;日后她嫁人生子,阿昉该如何看待……想得越多,越害怕给阿昉带来更多的困惑和麻烦,这些,都远远重要过她自己的牵挂。
苏昉发现她停了下来,转过头问:“阿妧?”
“咦,看!阿妧,这上面就是高似当年入狱的原因!”苏昉指着她手中说。
九娘低下头,是,她当年简略记下了:误杀同僚。时隔这么多年,同样的话,同样的事,她却有了不同的想法。
门一开,苏昕探头进来,有些紧张地说:“太尉说要走了呢,看上去他和大伯好像谈得不好!”
苏昉笑着收起一桌子的札记:“我们去看看,这么早就走太可惜了。王婆婆还特地给你们准备了枣糕和藕饼,还有茄饼呢。可惜六郎今天没有口福。”
九娘点了点头。忽然想起这些长房的老仆宁愿从青神祖宅迁来京城这样一个小小田庄,青神王氏,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
苏昉到了院子里,看了看站在外围的高似,笑着对父亲行过礼后,上前对陈青作揖:“表叔!我们社长没发话,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大赵秦凤军的两大传奇人物难得都在,难道您二位都不想切磋一下,让晚辈们见识一番?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好机会,昉只是想一想就已经热血澎湃激动不已了!二哥你可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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