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高太后说话,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娘娘,立储一事,我意已决,不急在一时。咱们日后再议吧。倒是郭真人所出,在契丹做质子的三弟,如今去了那苦寒之地已经二十五年,郭真人既然已经仙逝了,我想接三弟回归故土。”
官家看到太后面容上渐渐显露的怒气,不由得流下泪来:“郭氏她人都死了,娘娘也该放下心结了。如果三弟就此终老在契丹,不能娶妻生子,只怕爹爹也不安心!”
高太后闭了闭眼,强忍着怒气,拿了帕子给官家拭泪:“这事老身不能应承陛下!”口气已经不复母子闲聊的亲切。
官家握住太后的手,悲泣道:“我昏迷了这些天,时常看见爹爹说想让三弟回来。还有小娘娘,她在瑶华宫里瘦成那样。如今她去世了好些日子,三弟都不能回来磕个头。娘娘——你不想见到他,我就让他去西京或南京可好?哪怕去巩义给列祖列宗守陵也好——”
“大郎!”高太后的声音骤然拔高起来,有些刺耳。
母子俩一时都沉默下来。
高太后疲惫地叹了口气:“你身子才好了一些,别操心太多事。你三弟的事,等我和皇叔同二府商量了再说。有些事,不是人死就灯灭的。你的心啊,过于柔善了。”
官家叹口气闭上了眼,眼角止不住有泪渗出。
高太后看着他,想了想,柔声说道:“好了,大郎,不管是选五郎还是六郎做皇太子,如今你身子一点点变好,正当盛年。咱们就依了你,不着急,慢慢再商量。”
官家睁开眼,点点头,有些意外。
高太后说:“只是我属意孟家的六娘做太子妃,这个你得依了我。那孩子是阿梁亲自教养,这些年我看着长大的,也考校过她几回。她秉性纯良,温和端庄,心胸宽广,有忠义之心,难得的是柔中带刚,敢于直谏。无论嫁给五郎还是六郎,日后有什么大事,她能担得起重担。”
官家想了想问道:“是那年金明池救了阿予的孩子吗?年纪小小有侠义之心,倒是不错。”
高太后一怔:“不是,那个是孟家的九娘,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只可惜是孟家三房的庶女。六娘是常跟着阿梁来宫里陪我说话的,孟存的嫡女,唤作阿婵。”
官家想了想,问道:“五娘可知道此事?”
高太后笑着点点头:“阿婵呢,和五娘也投缘。虽说五娘没有亲生的孩子,但毕竟是正经的婆婆。将来她们婆媳相处,必然也融洽得很。”
官家就道:“既然娘娘和五娘都说好,想必是个好孩子。有劳娘娘费心了。”他看着太后面容上细碎的皱纹,伸手握住太后的手,含泪道:“都是儿子的错,让娘娘这般操心了几十年。连孙媳妇恐怕都要请娘娘亲自教导。等我身子好了,就宣召那孩子进宫来,让我也见上一见。”
高太后反握住官家的手,垂泪道:“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就好了。我还有几年可活呢?若是能把这些事都定了,我也走得安心,好去见你爹爹和赵家列祖列宗。”
官家听了这话,揪心之至,想着母亲从做皇后开始,不知道为自己操了多少心,更是潸然泪下。
高太后哭了会儿,拭了泪:“等你见过那孩子就放心了。年底五娘正好要放一些到了年纪的女史宫女出宫。待明年开了春,让礼部选上百来号人,将那孩子选进来,放在我身边。我替你们好好教导她几年。五郎六郎年纪还小,过两三年定下太子之位以后,再成亲也不迟。”
官家看着太后。心想不管如何,他要说的几件事,总算立储一事太后这里算是说通了,于是点了点头合上了眼休憩。
※
慈宁殿的偏殿里,秦供奉官看着按品级大妆的梁老夫人笑问:“怎么忽地上折子了?过些日子立秋,娘娘还给六娘子留着不少楸叶,等她来剪花样呢。”
梁老夫人笑道:“官家不适。娘娘听政,一定倍加辛劳。前些时原本就想进宫问安的,怕耽搁了娘娘休息,没敢来。等立秋再带六娘来,好好地陪娘娘说说话。对了——”
秦供奉官赶紧弯腰凑近了来。
梁老夫人轻声问道:“瑶华宫的那一位,去世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秦供奉官一个哆嗦,赶紧压低了声音说:“我的老姐姐,你可真敢问啊!”他看了看不远处静立的宫女们,凑到老夫人耳边低声道:“官家去见过那位,只知道两人说了小半夜的话,但说些什么,连娘娘都不知道。”
梁老夫人只觉得背上一寒。
女史进来通传,请梁老夫人移步正殿。
梁老夫人行过跪拜大礼。高太后让她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怎么了?好些日子了,你也不带阿婵来看我。”
梁老夫人又起身跪了下去:“臣妾管教不当,特来请罪。”
高太后一愣,让女史扶她起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梁老夫人看看左右。高太后挥手摒退众人。
正殿大门缓缓关了起来,只余檀香味飘了出来。
秦供奉官缓步在正殿门口踱来踱去。上一回慈宁殿正殿紧闭,还是二十五前的事。门一开,那郭太妃就成了郭真人,年方九岁的崇王赵瑜就被送去了契丹做质子。
这次开门以后,不知道轮到谁会倒霉。
※
慈宁殿中静悄悄的。高太后坐在塌上,听梁老夫人将前后事细细说了,时间一长,腰背就隐隐有些酸痛。梁老夫人赶紧上前叠了两个隐枕给她靠着,碰了碰案上的茶盏,还是温的,便递了茶盏敬上。
高太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皱着眉问:“那做伶人的阮玉郎,自称是小阮氏的哥哥?”
梁老夫人点了点头:“臣妾唯恐此人图谋深远,不敢擅专。特来请娘娘示下。”
高太后沉吟片刻:“那阮玉郎多大年纪了?”
“孙女们眼拙,此人又一直扮作那青提夫人,委实看不切实。但若真是小阮氏的哥哥,至少也该三十五岁朝上了。”梁老夫人谨慎小心地答道。
高太后的茶盏碗盖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梁老夫人赶紧接过茶盏搁回案上。
高太后忽地长叹了一口气,不提阮玉郎一事,反而说道:“阿梁,你知道吗?刚才官家竟然同我说想把三郎从契丹接回来。”
梁老夫人悚然一惊。
高太后苦笑道:“大郎自幼心善,你是知道的。他五岁的时候用膳嚼到沙子,自己偷偷吐出来,还嘱咐随侍之人千万别声张,免得有人丢了性命。”
梁老夫人微笑道:“此事史官有记载。陛下仁厚。臣妾记得。”
高太后出了神:“我生下大郎后,又有了孕。郭氏她那时还没有孩子,待大郎极好,我一度还很感激她。”
梁老夫人垂目不语。
高太后冷笑道:“谁想她包藏祸心,溺爱大郎是为了离间我们母子之情。她为了自己的儿子,无所不用其极。大郎却还信她敬她亲近她。甚至后来——唉!”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千防万防,人心没法防。我像前世里欠了大郎的债一样,操心了几十年,还没完没了。”
梁老夫人不敢接话,背后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大礼服层层叠叠,又重又厚,此时更觉得千斤重压在身上,只盼着太后不要再说下去了。
高太后却继续道:“自从郭氏病了,大郎就开始寻那些个道士回来,炼丹、修仙,几近不择手段。名声、仁义都不管了,整个人疯魔了一般。郭氏死前,他还要去见她一面,说了半夜的话。那可是他的庶母!出家修真的道姑!!他连礼法都顾不上了。郭氏一死,竟好像把他的魂也一起带走了!当初那陈青的妹子,有些像她,他不顾名声和门第,也要纳入宫来。二十几年过去了,他竟然心里还牵记着郭氏这个妖孽!”
高太后声音发抖,面露深恶痛绝之色,难掩痛心和失望。
梁老夫人看着高太后湿润的眼眶,说不出的心痛,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太后心里的苦涩了。她斟酌了片刻才道:“郭太妃天人之姿,见者忘俗,宫中无人能媲美。她又一直处心积虑亲近陛下。陛下年少,心地宅厚纯善,感恩她幼时的照顾,怜悯她和崇王殿下,这是陛下的仁德,也是娘娘教导有方。”
高太后闭了闭眼,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一时激愤,有些失言。听着梁老夫人的话,面上就露出厌弃的神色:“郭氏以色侍人,心机深沉,做了太妃还不知足!若不是她存心要害大郎身败名裂,我又何至于逼她出家?放逐她的儿子?为了这事,定王为了此事心里可不舒服了几十年,我还担了个不慈的恶名。更害得我母子失和多年!真正死有余辜!”
梁老夫人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知道当年没有官家护着,郭太妃已经被三尺白绫绞杀,早就剩一抷黄土了。
隔了半晌,梁老夫人微微抬起眼皮:“那娘娘的意思是?”
高太后点点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郭氏人虽然死了,她身后那些人恐怕还不甘心。那阮玉郎若真是阮氏的侄子,为了求财或是求官,多年来图谋你家女孩儿做个梯子,倒也罢了,你也不会让他得逞。我再敲打一下蔡佑就是。你来见我,是不是怕那阮玉郎不是她的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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