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还想再发作,便瞧见对面云妨似笑非笑地看她,一时仿佛被人洞穿内心的算盘,没能接得上话。
    老夫人又谈起了别的事情,她虽不甘心这件事儿就这样过去了,却也无可奈何,又陪起了笑。
    只是……刚刚那样看着自己的,真的是姜云妨么?
    她又偷眼看了一眼姜云妨,却见姜云妨兀自低着头给姜笙言投食,时不时应一两句老夫人的问话,丝毫看不出戾气。
    想来是自己想多了吧。她松了口气,又暗自好笑。
    姜云妨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空有皮囊,自己还不晓得她是个怎样的人么?
    “这次宫里头又传来了圣旨,说是过几日皇后宴请各位贵女。湘荷,这件事儿你也看着办吧,我瞧着云芯那皮猴最近还是闹腾得很,再加上老三媳妇儿日子也不大好过,此次便不用让他们去了,云柔倒是不错,你看着选上几个姑娘,打扮的用心些赴宴去吧。”
    “您老人家这次去么?”王氏问。
    老夫人挥挥手,叹道:“我这把老骨头可颠簸不了了,这次便你们去吧,我也不去凑热闹了。”
    “你们去的时候可谨言慎行,打扮的用心些,出彩些,万万别失了咱姜家的体面。”
    云柔和云妨称是。
    “行了,你们各忙各的去吧,云妨留下陪我说两句话,你们先退下吧。”
    屋里面顿时便少了不少人,王氏也福身退了下去。
    行至锦华苑门前,二夫人顶着张笑脸凑了上来,道:“大嫂这些日子可还过得好?”
    王氏扫她一眼:“托您的福,好得很。”
    “这进宫之事……我们家云柔也就麻烦大嫂操心了。”
    王氏将目光稳稳地移至云柔脸上,又移了回来,道:“那是自然。”
    “大房屋里头还有事,便不奉陪了。”王氏淡淡两句,便带人走了。留下孙氏和二房几个子女在原地,也不再多瞧几眼。
    孙氏还能做什么?
    她只能恭恭敬敬地说句“恭送大夫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这便是她最讨厌王氏之处,永远都是那副王家大小姐不可一世的风范,当年在贵女圈子里她被压得死死的,嫁进人人艳羡的姜家也还是被她压着,就连自己生的女儿,同为嫡出,也要被压着!
    她看了看四下无外人,唾了一口,讽刺:“现在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呢,自己女儿死了,看你还怎么嚣张!”
    “母亲!”云柔忙捂住她的嘴,摇摇头。
    孙氏甩开她的手,道:“行了,我省的。等我得了势,必不会教她好过!你看看她那女儿,傲什么?长得一副狐媚子样却蠢笨的让人发笑,迟早被男人骗,吃的骨头都不剩!”
    “还愣着干什么?回啊!”孙氏训斥身边的丫鬟,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朝自己的蘅芜阁走去。
    假山后面一闪而过了一道人影,并无人察觉。
 第五章萧容
    那人影绕了几个圈子,匆匆步入了一座宅院。宅院建筑威严华贵,一看便是富贵人家住的,再将目光移至牌匾,上面赫然写着三个遒劲的大字。
    楚王府。
    “告诉王爷,我要见他。”那人影脱去狐狸面具,露出一张女子脸颜,清秀肃穆,目光凌厉,而眼下有一道细细的疤痕,看得出是出入过生死之人。
    “诺。”白遐进屋,片刻后又出来,指了指门,道,“天涯姑娘,请。”
    天涯刚进屋,折过个弯,便看见那个临窗而立的少年。她上前几步,一撩袍子跪下,道:“天涯见过王爷。”
    “起来吧。”少年长身玉立,光透过窗照进少年眼里,比那日光还要亮上几分,容颜俊美冷漠,玄衣着身,让人不敢直视。
    “天涯这几日在姜家,倒是打听到了要谋害云妨小姐的人,正是姜家二房和三房,以及嫡出的两位小姐——姜云柔,姜云芯。不过,属下还有一点,不知当将不当讲。”
    “你说。”
    “在属下去姜家之前,殿下曾经跟天涯说过,姜大小姐的为人,懵懂烂漫,性格极其容易被人蒙骗。但是这几日,天涯跟了她几日,虽未近前,却也能隐约感觉到,她不是一个好骗的人。”
    萧容回身,问:“确乎如此?”
    “不假。”
    萧容的手微微颤抖。
    “还有何事?”
    天涯思索了片刻,又将刚刚在假山后面听到的那些话复述给了萧容,便退了下去。
    迟早被男人骗……么?
    这话可的确难听。
    但若是那人是萧容呢?
    萧容神色淡淡,将窗合上,回了书案后。他伸手转动了一个花瓶,只闻一阵细碎之声,那摆满了琳琅花瓶字画的镂空架子便从中分开,幽幽暗暗地曲径不知通往何处。
    萧容步入其中,按照一定章法移动。
    他每走一步,身旁的墙上便会有一盏灯亮起。
    直到尽头。
    尽头,是一间画室。
    令人震撼的画室。
    墙上,地下,全部都是画卷。展开的,挂着的,卷着的,比比皆是。
    定睛一看,画上全部都是同一个女人。
    或严妆绝秀,或临窗听雨,或回眸娇嗔。
    或怒,或笑,或嗔。
    每一张画像上的女人,都生动的仿佛活了一般。
    他走近一副画像,伸手轻轻抚摸画像的纹路。
    画上是那女子盛装,行至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扬唇浅笑。
    “云妨……”
    微弱的气流,在唇间穿梭。
    想到刚刚天涯的话,他的手在画上收紧。
    “是你回来了么?”
    “你终于回来了……”
    “我等了你,好多年……”
    沙场征战一年,战争告捷,他忙收拾行李回家,甚至赶在了大队伍之前,回到了洛阳。第一个举动不是去进宫面圣,而是直接入了楚王府。
    可是他所得到的,却是云妨身死的消息。
    死了半月有余,匆匆下葬,尸体都已经没了。
    是太后亲手焚化的。
    他像是疯了一样,红着一双眼,身着战甲,便独闯皇宫。可是真当见到太后的那时,那个俊美骄傲的少年,却潸然泪下。
    他说。
    “母妃,你是骗孩儿的吧。”
    她怎么会死?他走前,她还是好好儿的!
    为什么会死?
    太后未曾多言,憔悴的面容难掩哀痛,唤了一人上前,便再没说话。
    他看去,是阿桔。
    是被人搀扶的阿桔。
    旁边搀扶着她的嬷嬷道:“阿桔姑娘自王妃死后,日日夜夜哭泣,眼睛都哭的不大好使了。”
    “阿桔见过王爷。”阿桔冷淡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您终于回来了。小姐等您等的……”
    “都死了。”
    死了。
    她等你等的,死了。
    他的脑中仿佛被千军万马轰隆碾压而过,一时间除了阿桔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其他。
    “阿桔也应该去死。但是阿桔还得帮小姐见你。”阿桔从始至终,说的都是‘小姐’二字,从未提起过王妃。她伸手,递过一封信,道,“这个,小姐让我给了王爷。”
    萧容接过那封信,信上确乎是云妨的字。
    信不长。却字字诛心。
    全部都是拿朱砂写的,鲜红的令人恐慌。
    “我不怪你。你只是,不欢喜我了而已。”
    “妾作阴间魂,君作阳间风流郎,从此萧郎是路人。”
    “妾,愿生生世世,再不与君相逢。”
    “姜氏,绝笔。”
    他的手一颤,那封信便颤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阿桔还以为,这封信送不出去了。毕竟,您和白小姐在前线并肩作战,恩恩,小姐算得了什么,你还记得起这个人么?”
    “您还记得起,这个爱了您一辈子女人的名字么?”
    “您恐怕早就忘了吧。”阿桔笑道,“小姐将一生交付与你,生也是你的人,就连死了,化作灰尘,也得入你们萧家的坟,她该多难过啊……她识人不清,遇人不淑,才会碰上你这样的负心郎!”
    “小姐生前喝的药,每一碗,都有毒。您却将那药碰到她眼前,叮嘱人日日送那药,还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小姐死了!因为你!”
    眼见阿桔有些失控,太后招了招手,让人将她拉住。
    “人,是哀家烧的。哀家没能帮上她什么,她是怨恨致死的,心结过多,哀怨过重,思虑过深,半月前殁的。她写信给哀家,唯一的愿望,便是将她烧干净,哀家将她葬入了南岭,你若是……怕她孤单,便常去看看她吧。”
    他当然知道,她让太后将她烧个干净。不光如此,他还知道,她是为了不给他留下任何念想的东西,才将自己焚化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就留下他一个人,独自在这个世上。
    回忆猛地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