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他们萧家也曾悄悄派了人去大都打探情况。只是,兹事体大,他们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派去的人也不敢多打听,传回来的消息也极为零星。
万般无奈之下,许氏才想到了程家。
程家不比萧家,程家祖上曾经出过高官,如今虽已势微,那底子倒还在,他家里在大都开了两间绸缎铺子,到现在都还撑着未倒。
由他家铺子里传来的消息,却是比萧家人打听的要翔实许多。
许氏一手撩着车帘,一手垂于袖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这熟悉的玄漆大门与灰砖高墙、这熟悉的着褐衣的仆役,还有马车行过时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一院一景,皆让她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的眼角,渐渐地有些湿润起来。这短短数月,她有了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马车一直行至内宅的花墙边方才停下,许氏扶着使女的手步下了马车。
“夫人是回房,还是去老夫人那里?”使女轻声问道。
传话的小厮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此刻想必已将消息递至了萧公望那边,许氏颦眉凝思片刻,轻声吩咐:“还是去君姑那里罢。”
使女应了一声,细细地看了看她的面色,便体贴地唤人抬过来了一张兜子。
许氏也确实是手足酸软,并不宜于步行。此时便坐上了兜子,一行人不紧不慢地穿廊绕柱,不一时便来到了萧府内宅的正房。
那是一幢七房连排的朗阔建筑,左右梢间的两侧又衍生出了两间飞檐斗拱的屋舍。其中西面的那一间为凉厦,东面的那间便是暖阁。
此时天寒,萧老夫人通常是歇在暖阁里的,故许氏步上回廊后,并未往明间去,而是直接去了一旁的暖阁。
此刻的萧老夫人,正在做着这三个月来一直做着的事——手持念珠、闭目诵经。
许氏立在帘外听了一会。
那轻而低的诵经声带着几许沧桑,散入满院的风中。
许氏微阖双目,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一串光华尽敛的念珠,那念珠在一只苍老的手中缓缓移动,一颗又一颗,周而复始,一如她此刻的心境,一起复又一落。
她抬手止住了欲通传的小鬟,悄立门边,静听经文。
暖阁中,端坐于蒲团上的萧老夫人,此际的神情却是平静而淡然的。
她闭着眼睛,专注地诵读着经文,苍凉而又低沉的吟唱,含着某种奇特韵律,回荡在这间暖意融融的房间里。
很快地,一遍经文便念到了头,她手中的念珠,悄然往下滑动了一颗。
“夫人来了。”便在这短暂的停歇中,帘外传来了使女的通报声。
萧老夫人的动作微微一顿,却并未答话,摩挲着手中浑圆的珠子,继续低声诵唱起经文来。
许氏立在帘边,垂首听着那房中透出来的隐约声音。那平缓而毫无起伏的经文声,让她不知不觉间便放松了心神,便连眼角边些微的水意,亦渐渐被夜风吹干。
良久后,那低沉而平和的诵经声方才停了下来,萧老夫人的声音亦随即响起:“进来罢。”
许氏应声掀帘而入,那屋中侍立的其余人等,亦在这一刻如潮水般退了下去,不一时,整个暖阁里便只剩下了这婆媳两人。
“坐下罢。”萧老夫人将念珠放于案上,向着一旁的软榻指了指。
许氏姿态优雅地跽坐了下去,轻声禀道:“消息确实了,圣上如今正耽于美色,那件事……乃是虚惊一场。”说罢此言,她的面上便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自袖中掏出锦帕,向额角上拭了拭。
即便在房外站了许久,她额上的汗亦未干透。
萧老夫人并未答话,只凝目看着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
许氏拭罢了汗,将锦帕拿在手中无意识地抚弄着,又语声平缓地道:“还有薛家的事情,我也从程夫人那里听到了一些。那薛家如今正忙着给建宁郡赈灾,薛家三父子四处奔波,年也不曾过好。”
她的语气有着如释重负后的轻松,亦含了一丝心有余悸的惶然。
萧老夫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语声微沉地问道:“五郎可知晓了?”
五郎便是萧公望,他乃是萧老夫人所出第三子,于家中行五。
许氏立刻点头道:“已然命人转告夫主了。君姑放心。”
萧老夫人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怅然:“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都这般年纪了,有什么也不怕,倒是你们……”
她慢慢地转开了视线,那眸中深深的悲凉,便在这转首的刹那涌起,又乍然落下。而她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更于此时向下弯了弯,像是那背上有着千斤重担一般。
“这原本便是我们这一辈的人作孽,如今……倒要你们跟着担惊受怕。”她的语声十分迟缓,神色则是木然的,如同泥塑一般。
“君姑勿要如此。”许氏忙道,也不敢继续坐着了,站起身来敛袖而立,“我们享得这十余年的福,自然那责任也须担着。夫主一直便是这样教我的。”
萧老夫人叹息了一声,倦怠地道:“你坐着罢。我也只是这样一说。”
她的语声很低,低得让人听不出那话语中的悲凉与无奈。
他们萧家何辜?当初若非被人握住了命脉,又如何会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萧老夫人阖起了眼睛,将案上念珠重新盘入手中,一个一个地数着。
第128章 怨犹会
“君姑是不是太累了?”许氏含着关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萧老夫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说到底,这一切,都挣不过一个命字。
萧氏因乱世而起,逆转了家族本应注定的命运,如今遭此反噬,想来,这也是命中注定的罢。
她的心头涌起深切的哀凉,张开眼睛看向许氏。
许氏安静地跽坐于榻上,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仍余着些许年轻时的清丽,让萧老夫人想起她初初嫁入萧家的那一天,她穿着一身玄衣喜服,羞红了一张脸,于堂前拜见舅姑,那满院子的嬉戏笑闹,直至今日似仍未散。
然而,再好的光阴,在萧家人的身上,也不过是借来的而已。
或者说是偷来的才更相宜。
那一刻,萧老夫人的心里疼极了。
她舍不得她的孩子们,却也救不得他们。
这便是他们萧家的命。
那一刻,她望着许氏的眸光充满了悲悯,像极了堂上供奉的那尊佛像。
他们做不了任何事,甚至连最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
他们萧家就像是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今日的一切荣华,皆不过是苟延残喘下生出的幻境。
不是没想过反抗,也不是没去寻找生机,只是,这一切皆是建立在对方的仁慈之上的。而到了现在,对方的力量越来越强,萧氏却越日渐衰微,如同无根的飘萍,依附于旁人,仰他人之鼻息。
这样的萧家,只能看老天给不给他们活路了。
“秦家那一边,你们是如何打算的?”良久后,萧老夫人才又问道。
此时的她已然平复了心情,语声淡淡,听不出一点情绪。
许氏蹙起了眉:“自是要远着他们才是。”她的神情里含了几分忌惮,“秦六娘可是被薛二郎送回来的,若还像以前那样走得太近,万一被他们发现了什么,再将消息传入薛家人耳中,却是大险。他家如今正在孝期,慢慢地淡了也好。再者说,如今他们家已无一人在仕,来往多了,亦沾铜臭。”言至最后,语气里难免带了几分鄙夷。
萧老夫人静静听着,并未就此发表意见,过了一会,淡声问道:“数月前,你叫珣儿去连云镇之事,秦家那里可有察觉?”
许氏闻言,微微一怔,旋即面色苍白,垂首低声道:“君姑恕罪,这是我行事不周,急急遣了二郎去打听消息。好在薛允衡盛名在外,秦家那里也只以为二郎是慕名而去的,倒无人多问。”
今年九月底时,萧继珣打着慕名拜访的旗号,去连云镇寻薛允衡,却扑了个空,倒是与个美貌的庶族小娘子惹出了风流佳话来,郡中士族颇有几句传闻。
彼时许氏心急如焚,也没顾上那许多,此事亦未及禀报两位长辈。此际想来,她确实是有些冒失了,好在有萧继珣的那桩风流事遮掩着,倒也没引起诸士族的怀疑。
萧老夫人垂眸望着手里的念珠,保养光滑的手指轻轻捻过了一颗珠子,又换过了一个话题:“族学呢?便这般关掉不成?”
听了这话,许氏的面色便黯淡了下来,将手中的锦帕揪起了一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关还能如何?府中如今……颇有些局促,若要撑起族学,则万一事发,便……挪不出打点之物。”
她这话极尽隐晦,却也点明了萧家如今在钱财上的现状,恰是捉襟见肘。
他们总需备些余钱,以防着桓氏一案的重审。
这应该是萧家的老家主——萧以渐——的主意。
“……夫主与大人公还说,族学终归有些显眼,还是早些关掉为上。”许氏又续道,语声仍旧怅怅:“再者说,这族学中亦有些寒族子弟,那些人总不大好防备,万一有谁惹了文章之祸,也是个麻烦。大人公说,既是关了,那便不必再开了。”语罢,她又是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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