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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姚霁珊)


  钟景仁每次来秦府,都会给各院送些礼物,因他常年走南闯北,带回的物件倒是件件新奇,确实很值得人期待。
  秦素便作出一个适宜的欢喜表情来,雀跃道:“正是呢,钟舅父带来的玩物,最是有趣新鲜的了。”
  “瞧女郎欢喜的。”锦绣笑着打趣了一句。
  秦素连忙收敛了笑容,轻声道:“我们快些回去吧,今晚早些安睡,说不得明日一早便能见到钟舅父了。”
  锦绣闻言便轻笑了起来,殷勤上前扶着秦素,不一时,这主仆二人的身影便已渐行渐远。
  曲廊内外安静了下来。此际已是饭时,院中寥无人迹,唯暮朝灯华光闪烁,于寂静的夜空里绽放如星。
  “嗒”,一声木屐轻响,打破了这庭院的宁静。
  随着这声音,便见那回廊最靠里的位置,悄悄闪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全身皆裹在斗篷中,唯露出了一双阴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秦素她们远去的背影,半晌后,猛一转身,便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中……
  与秦府星灯闪烁、接天连宇的旖旎相比,薛府的夜色,便显得寂寥了许多。
  薛允衡挑着一盏黄皮纸灯笼,独自走在石子路上,身旁一个从人也没带。
  薛氏族人鄙奢华而尚俭素,于是,这薛府的夜便比别处来得纯粹些,除寥寥几点烛火外,便唯有星华耀目、月朗于天。
  薛允衡仰首看着天空。
  大都的冬夜,不似南方清润,而是有种干燥简爽的况味,星子镶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若水间泛起的点点波光,清透、干净、寒冷,淡漠得像是神祗附视众生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个不起眼的身影,青幕白衣、扶杖而立,远远地现于他记忆的角落,清肃且冷寂。
  “南方女郎么。”薛允衡喃喃自语了一句,复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真是想得太多了。不过是前几日接到了秦家送来的谢礼,读了秦家六娘写来的一张中规中矩、字迹清秀的字条儿,这大晚上的看了会儿天,他便又想起她来了。
  他将灯笼挑高了些,照了照前路。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照的。
  薛府的庭院,大抵是所有士族中最无趣、亦最呆板的了。便如他此刻所行经的“沛雨园”,除了有个还算雅致的名称,这园子最大的特色,便是空。
  角落里的那几棵花树,常年半死不活,一年也难得开出朵花来。荷花池里更是没半分花影,只有一大片野生的浮萍,将那池水汪得绿阴阴地,晚上看着还有些吓人。
  这空荡的院子,铺着平平整整的大块青石,就算走夜路不打灯笼,也完全不虞摔倒或撞伤,因为着实无物可撞、亦无物可踩。
  薛允衡再度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向前行去。
  穿过空寂的沛雨园,眼前便是两条岔路,左侧的那条岔路行至尽头,便是他的书房了。
  薛允衡不疾不缓穿过小径,直到行至书房的廊下方才停了一会,将灯笼挂在门外的铜钩上,旋即推门进了屋。
  何鹰一身玄色劲装,笔直地立在案前,听见薛允衡的脚步声,他立刻面朝屋门方向,单膝点地叉手道:“见过侍郎。”
  薛允衡前些时候升了官,如今任着中书侍郎,五品官职,不高也不低,偶尔能在殿前行走,却也不算亮眼。
  以薛家的门第,他的表现只能称作中庸。
  “起来说话。”薛允衡随意地挥了挥手,自己走去拿起了茶壶,试了试,却是冷得透了。
  “阿堵,阿堵。”薛允衡叫了两声,却未闻回音,他便又改了口,语声十分不耐:“邓通,你给我死过来,装什么聋。”
  此刻,这位名满陈国、令无数少女脸红心跳的薛二郎,哪还有素昔白衣飘飘、大袖当风的模样?那一脸的气急败坏,直是与往常大相径庭。


第92章 白衣郎
  何鹰的额角跳了跳,默默地退后了两步。
  薛二郎平生最是爱财,身边小厮的名字全是钱的别称,除了阿堵与邓通外,还有孔方、青蚨二人。
  若是普通人如此行径,只怕那些三玄名士们定会嗤之以鼻,视之为大俗,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薛二郎却因了姓薛,又生得俊美风流,于是,他之爱财,便被士族视为“特立独行”、“真性情”,在大都竟还多有人追捧,这也是匪夷所思了。
  房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那个叫邓通的小厮,终于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外。
  他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圆头圆脑,蒜头儿鼻边上生了几粒雀斑,倒是有两分俏皮。
  不过,此刻的邓通面无表情,一张脸黑得堪比窗外的夜色,蹬蹬几步进了屋,他虎着脸看向薛允衡,冷冷地道:“郎君莫唤了,我没砍柴,没砍柴便没法生火,生不了火便烧不了水,烧不了水就没热茶喝。郎君的衣裳我还没洗出来呢,莫非郎君明日要穿内衫去朝堂?”一连串的话噼哩啪啦地从邓通的嘴里往外冒,他还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看他那样子,像是恨不能把水甩到薛允衡的脸上去。
  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言语,立刻浇熄了薛允衡的气焰,可是没过一会,他便又强横了起来,伸手指着邓通道:“你凶什么凶?你没空可以叫阿堵啊,他去哪躲懒了?”
  邓通一挺胸脯:“我管他去哪?我又不是管事,郎君管不了他叫我管算什么事?我每天忙得要死哪管得了那么多?”他一面说一面还张了两只手舞来舞去,用以加强语气,那手上的水溅得到处都是。
  何鹰默默地抹了把脸,又往后退了两步。
  薛允衡被邓通说得没了词,憋了一会方恨恨地道:“算你有理。”
  邓通得意地“哼”了一声,头昂得高高地,甩着两条膀子道:“郎君若不是那么讲究,别总穿着白衣裳,黑的黄的青的蓝的都穿些,我就有空烧水了。”
  “胡扯!”薛允衡立时沉了脸,雪白的衣袖当空一拂:“我薛二郎一身白衣行天下,岂可着他色衣衫?”语罢又指着邓通,眉峰一挺、双目一张:“你敢不给我洗出来,我揭你的皮。”
  他的语气不可谓不厉,可惜邓通完全不吃这套,“嗤”了一声道:“郎君既爱风骚,那喝不着热茶也怪不到我头上,凑合喝点儿冷的吧,这个天火气还这么大,正好降降火。”
  这话中的冷嘲热讽直是毫无遮掩,哪有半点小厮该有的样子?可薛允衡却根本没拿出主人的手段来治他,反倒被他说得一脸气结。
  两个人乌眼鸡一般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半晌后,薛允衡忽地一笑,不冷不热地道:“我明日要穿那件白底镶青锦云纹边的衣裳,你马上给我洗出来。”
  这下轮到邓通气结了,他鼓着一双牛眼,蒜头儿鼻呼哧了半晌,方用力一跺脚,恨恨地向薛允衡一指:“郎君,你不讲理。”说罢便将头一昂,气哼哼地走了出去,竟是将薛允衡晾在了一边。
  薛允衡俊美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明显的得色,像是深为能吵赢自己的小厮而得意。
  何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继续保持沉默。
  邓通下去后不久,院子里便传来了“乒铃乓啷”拖东西的声音,随后便是一连串十分响亮的抱怨声,毫无遮拦地传进了屋中:“……真真是累死累活,烧饭做菜洗衣劈柴缝补扫屋抹地,还要管跟出门管算账管磨墨写字管买东西,四个人怎么够?再来十个人也不够用的。”
  他一面骂骂咧咧地大声抱怨,一面便将那衣裳甩在水里“啪啪”作响,动静十分惊人。
  薛允衡维持着方才得意的表情,一拂衣袖,风度翩翩地行至门前,两手拉住门扇,用力一合。
  “哐当”一声,门关上了。顿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何鹰轻咳了一声,神情多少有些古怪。
  纵观陈国各大士族,也唯有薛二郎的小厮敢跟主人放声对吵,偏偏薛二郎还不动怒,甚至以吵赢为傲。
  这般怪癖,实在很叫人无言以对。
  薛允衡关上门后,仍是一派的风仪秀朗、怡然自处,就像方才邓通骂的那个人不是他,而那个与小厮对吵还吵得一脸自得的人,更不是他。
  他款步行至案边,将那案上的烛台挪到了近前,一面寻出剪刀去剪烛心,一面便漫声问道:“何事?”
  何鹰稳了稳心神,上前一步低声道:“禀侍郎,高翎已来到了大都。”
  “哦?”薛允衡淡淡地道,剪烛心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这一路绕了近两个月,最后还是回到了大都?”
  “是。”何鹰回道,语声有些低沉,“是属下等无能,叫他察觉了出来,他后来几番故意绕道,便是想将属下等引开。”
  薛允衡端详着手里的铜剪刀,沉吟了片刻,方淡声道:“此人,不同寻常。”
  何鹰静默不语。
  薛允衡便又一笑:“这也并非坏事。有你们盯着,他这两个月一事无成,想来心焦得很。”
  闻听此言,何鹰恭声道:“属下亦如此认为,故后来便收紧了人手,慢慢地磨去他的警惕之心,前些时候还做了个局,高翎应该上当了,以为我们已经离开,这几日他忽然加快了脚程,最后返回了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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