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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姚霁珊)


  董凉在前,秦旺在后,两个人皆进得屋中。
  到这时秦旺才发觉,董凉脚上的木屐已经不见了,他穿着一双黑布圆口棉鞋,立在一方极大的青毡上,稳稳地一丝不动。
  “秦庄头来了。”董凉的声音亦是稳稳当当,语罢便向旁错开了一步,将秦旺让了出来。
  秦旺忙上前跪倒:“拜见太夫人,太夫人安康。”
  “起来说话。”太夫人的声音倒还温和,停了一会又吩咐:“去拿双棉鞋来,给秦庄头换上。”
  秦旺局促不安地缩了缩脚。
  他靴子上的泥水已经在青毡上晕开了,黑乎乎的,十分显眼。
  “我……那个……太夫人恕罪。”他躬了躬身,脸红得像煮熟的虾。
  太夫人便笑了起来:“无罪,秦庄头赶了好几天的路,辛苦了,坐下吧。”
  两名使女抬过一张榻,置了小几,又有人拿来新鞋,秦旺再三推让,方去屋外换了干净的棉鞋,又返回屋中跪坐于榻上。
  董凉已经先走了,此时屋中只有秦旺与太夫人,另还有几个使女侍立着。
  太夫人叫人给他上了茶,方慈声问道:“董管事说,秦庄头有重要的事情回报,是何事?”
  秦旺双手扶榻,以头触几,不安地道:“太夫人,庄子里最近接连出了几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向太夫人谢罪,这才回了府。”
  开口便是谢罪,并没找理由推托,太夫人脸上便有了些笑意。
  秦旺倒还有几分聪明。
  她放缓了声音,和声说道:“哪里来的谢罪一说?秦庄头将连云田庄管得极好,这些年收成也不错,何罪之有?你还是好生坐着说话,这般伏地跪着,我看得也累。”
  见太夫人如此和蔼,秦旺心中略定,便又伏地叩头,方直身垂首道:“谢太夫人不罪之恩。”
  太夫人又笑了一声,方问:“庄子上发生了些什么事?”语气很是慈和。
  秦旺略想了一会,方才禀道:“回太夫人的话,细算起来,这第一件事便发生在女郎回府前的几日,女郎身边有一个叫阿豆的使女,突然便不见了……”
  他慢慢地便将阿豆失踪、福叔报官、女儿阿栗被挑中做使女的事情说了,讲述得很有条理,也未隐瞒自己在此事上的疏漏与私心,态度可谓坦诚。
  太夫人静静地听着,待秦旺终于说完,便沉吟着问道:“如何一来便报了逃奴?可去四处寻过?”
  秦旺回道:“女郎当天便去镇上寻人了,却未寻到,不过……”他说到此处便向两旁看了看,有些欲言又止。
  太夫人会意,挥手令使女们皆退了下去。
  待房中再没第三人,秦旺这才又续道:“太夫人恕罪,非是我故弄玄虚,只是这事有些不大好说。”他像是在想着该怎么描述,皱眉想了一会方道:“我听人说,阿豆跑了后,有人在镇上见过她,说她穿戴得很体面,捧着一卷东西进了镇上的书墨铺子,出来时那卷东西便不见了,她手里捧着的也成了书匣,像是在那铺子里买的。”
  “书墨铺?”太夫人喃喃重复了一句,似有些不解:“阿豆识字么?去那里做什么?”
  秦旺垂着头道:“阿豆是识字的,她进书墨铺子做什么,我也去打听了,却没打听出什么来。只是后来听东院夫人说要找什么珍本,我才有些明白了过来。”顿了顿,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我听人说,那铺子背后……是程家。”
  程家?
  太夫人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
  南安程家,亦是郡中士族。那程家家主程廷桢数日前才升任郎中令,补的便是秦世章原先的职位。据传闻,程家如今正在谋求汉安乡侯那条路。又有传闻说,为了与何都尉拉上关系,程家与左家最近闹得很不愉快。
  若那三卷珍本竟落到了程家手中,那么,东院吴老夫人前几日求她的事情,或许她应该……
  太夫人许久没有作声。
  秦旺屏着呼吸,不敢抬头,视线的余光只看得见太夫人垂在案边的一角衣袖。
  沉默了好一会后,太夫人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既是如此,便也毋须再查了。”她的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一个奴仆而已,报了官便由官署追查便是。”
  秦旺应了一声是,迟疑了片刻后,又道:“还有一事要与太夫人说。除了阿豆之外,郑大也不见了。有佃客说,阿豆与郑大像是……”他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半天才找到了合适的说词:“……像是……有些来往。阿豆不见的第二天,郑大的家人便来报说他也不见了。此事我没敢先报官,还要请太夫人定夺。”


第39章 暮色迟
  太夫人静默无语,秦旺抬起衣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阿豆与郑大二人之间本就有些拉拉扯扯的,又是先后失踪,期间相隔只有一天。庄子上已经传开了,都说他们两个人私奔,连郑大的家人也没敢将事情吵嚷出来。
  依陈国律,奴仆私逃一律是要杀头的,卷款私奔罪责更重,全家人都要坐监。
  秦旺身为庄头,出了这种事是要负些责任的,他此刻便有些惴惴不安,一面擦汗,一面偷眼去看太夫人的脸色。
  太夫人的神情却无甚变化,眉眼间一派平静。
  “我知道了。”她淡然地道,又看了秦旺一眼,眸中神色不明,“前几日周妪便告诉我了。”
  秦旺连忙垂下眼睛,须臾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竟将周妪忘得一干二净。
  那周妪一直住在庄子上,前几天才回的秦府,对阿豆与郑大之事自是知情的。
  太夫人一早便知此事,方才却一点话风未露。若他出于私心隐瞒不报,太夫人会如何看他?他的庄头之位还能不能保住?
  秦旺越想越是心惊,忍不住又举袖擦了擦额角。
  从进院开始,他身上的汗便没停过,这会后背已经湿了,粘粘的好不难受。可他却不敢有任何表示,仍是老老实实地跪坐着不动。
  “我听说,六娘住的院子走了水,可有此事?”太夫人问道,苍老的声音与方才一样平静。
  秦旺心里道了声“好险”。
  看样子,庄子里的事太夫人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秦旺忍不住再一次认为,他这趟真的来对了,许多事情,经由他人转述和自己亲口说,那效果是绝对不同的。
  “太夫人恕罪,是我没照管好庄子,女郎的住处才会走了水。所幸那火是在女郎离开后的夜里烧起来的,天佑女郎福运。只是……那院子里留守着的阿福与阿妥夫妻……却是被烧死了……”
  他说着已是语声打颤,身体亦摇晃了起来,似是想起了彼时惨景。
  “细细说来,我听着。”太夫人淡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的脸上并无一丝波澜。
  秦旺一惊,连忙端正坐好,细细想了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方将庄中失火之事尽述于前。
  原来,那几日恰逢社日,庄子里比往常热闹,众人为庆祝丰收还办了酒席。
  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的,因庄民们大多饮了酒,睡得极熟,于是那火便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待众人醒来将火扑灭时,整间院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最后众人在菜窖里找到了两具合抱在一起看不出形状的尸体。
  那尸身秦旺只看了一眼,便吓得连着好几夜做噩梦。
  实在是太吓人了,秦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死人,完全烧成了黑碳,骨头都焦了,连是男是女都辨不清。
  城署的吏目草草验过尸身,只说死者是一男一女,别的便再也验不出来了,众人便知,这必是阿福与阿妥夫妻两个。
  秦六娘离开那天早上,阿妥夫妻二人忽生急病,没能随同回府,一直在院子里没出门。不想这场飞来横祸,让这对忠厚老实的夫妻双双惨死于大火中。
  庄民们怜他二人身遭横死,便有几个胆大的,将他们的骨殖拣了起来,合葬于后山。因他夫妻并无亲人,丧事还是秦庄头带人操办的。
  夫人垂着眼皮,静静地听着秦旺的叙述,直待他说到告一段落后,方才问道:“如何突然便起了火?庄子其他地方可有波及?”
  秦旺连忙道:“太夫人鸿福齐天,那场火并未烧到别处,实是天幸。那署吏验过后说,火是从厨房烧起来的,可能是灶火未熄,厨房里油壶又漏了,便引了火。那几日天气干燥,又刮着西风,风助火势,便越发烧得大了起来。”
  说至此处他喘了口气,又接着道:“那署吏还说,阿福他们应该是被浓烟呛醒了,想要跑出来,却被大火封住了去路,便只能跑进菜窖躲避。不巧的是,那菜窖里储了一大瓮油,油瓮被热气烤裂,那菜窖的火反倒比外头还大,两个人呼救不及,便……”
  他不忍心再往下说,长叹了一声,止住了话头。
  阿妥夫妻二人着实可怜,若是先一步随秦六娘离开,又如何会摊上这样的祸事?同为秦家奴仆,秦旺物伤其类,心中自是颇感凄凉。
  “火不是自厨下烧起来的么?如何能封住院门的路?”太夫人出声问道,眸色一派淡然。
  秦旺连忙打起精神,恭声道:“因那几日天气晴朗,风又很大,庄子里各家各户便皆将柴禾堆在院中晾晒,以备过冬。女郎住的那个院子也晒着好些柴,那火从厨房烧出去,点着了柴禾,就把院门给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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