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岁那年被送来连云田庄“养病”,她便再也不曾见过这位父亲。
如今,又隔一世。
那张早已模糊的脸,在她的记忆中蒙了尘、落了灰,被光阴抛进了角落,再也无法忆及。
秦素怅怅地转开眼眸,望向纱帐上早失本色的黯淡绣纹。
蓦地,膝盖处一阵锐痛传来,酸胀无比,让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气,随后,一丝苦笑便爬上了面颊。
她几乎已经忘了,前世此时,她的膝盖还未养好,一逢着阴雨天便会疼。
她慢慢地伸出手,在膝盖上摸了摸。
膝盖的骨节处略有些肿胀,皮肤亦粗糙不堪,完全没有少女应有的细腻与秀致。
秦素挪开了手,神情淡然。
被嫡母在阴冷的祠堂罚跪,整整两日连水都不许喝,跪姿稍有松动便是一戒尺……年仅七岁的她能活下来已属大幸,膝盖上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身为卑贱的外室女,被如此对待也是她该当的。
秦素眸色淡淡,不见悲喜。
一个外室女能被家族认回,便是在民风最开放的唐国,亦极少见。不过,秦家的情况委实特殊了些,秦素也不是平白无故认祖归宗的。
她的父亲秦世章,乃是兼祧。
以一身肩挑两房,秦家子息之单薄,由此可知。
东、西两院的老夫人虽各有私心,却有志一同地认为:无论嫡庶、男女,秦家的孙辈须得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故秦素方得以进入秦家,并被养在了长房名下。
秦素对生母赵氏的记忆极为模糊。赵氏去得早,在秦素还未满三周岁时便病故了。
据说,赵氏出身卑贱,虽有着惊人的美貌,却因身份低微,秦世章也不敢轻易带她回家,只敢在外头养着。
赵氏死后,秦世章许是心中有愧,便将这份感情转移到了秦素身上,待她极为上心,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不过,在秦素六岁那年,这份宠爱戛然而止,而秦素的日常用度也随之一落千丈,直到被送至田庄“养病”,她才算过了几年清静的日子。
秦素转过眼眸,盯着仍在翻书的阿豆出神。
算算日子,秦世章应该早在秦素醒来前便亡故了,此刻秦家送信的人想必才出门。从青州城到连云路途遥远,骑快马也需三日,不过秦府的管家可没这般快,算来大约五、六日后方能到达连云,而她离开田庄的日子,也将临近了。
缓缓摩挲着棉被上的布料,秦素神情漠然,指尖所及处,是两本薄薄的书卷。
阿豆此刻正在找的,应该便是这两卷前秦珍本:《岁华纪丽》与《飨货志》。
前世时,秦素直至回到秦府被姑母秦世芳问及,方才察知这两卷珍本不翼而飞,所幸另一卷最为珍异的《许氏杂篡》,因一直收在装旧衣的箱子里,连秦素自己都忘记了,于是幸得保存。
只是,这本记载着前秦风流人物玄谈的古书,带给秦家的却非福运欢喜,而是秦氏满门厄运的开端。
秦素微微侧首,望向窗外。
薄暮、烟雨、寒窗。
瓦檐上滴落的雨珠敲打着地面,将阿豆弄出来的些许声响也隐了去。
屋中光线已经很暗了,书上的字迹渐渐辨别不清,阿豆终于站起身来,胡乱将纸条塞入怀中,泄愤似地踢了橱架一脚。
“咚”,不算太大的一声,床帐里的人却动了动,像是被惊醒了。
阿豆脸一白,飞快地转出床尾,掀起纱帐,顷刻间,一双亲切而干净的笑眼,温驯地拢上了秦素的脸。
“女郎醒了,可要起榻?”阿豆语声轻柔,手上已经利索地动作起来,将纱帐挂去一旁的帐钩。
秦素揉揉眼睛,娇懒地“嗯”了一声,妍媚的脸上神色如常。
阿豆心头松了松,殷勤上前,扶着秦素半坐于床沿,又去盆架处绞热布巾。
“方才是什么作响?”秦素懒懒欠伸一记,随口问道。
阿豆绞布巾的手停了,转首时已是一脸惶惑:“女郎恕罪。我不小心碰了盆架,惊扰了女郎。”
“如此。”秦素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四顾一番,最后目光定在了橱架处。
阿豆的脸又白了,绞布巾的手指紧紧攥住,神情有些不安。
蓦地,秦素伸臂向橱架一指:“我要在这上头挂几只葫芦,阿豆,你明日弄来。”清脆的声音,若鹂鸟儿歌唱,欢欣愉悦。
“葫芦?”阿豆回了回神,捧过布巾,小心地替秦素拭面:“女郎要葫芦作什么?”
“玩。”秦素只答了一字,满脸兴致昂扬,卷翘的睫羽掀动如小扇,双眸似水中剔透的墨玉,清凌凌地泛着欢喜。
阿豆不着痕迹地凝视着她。
无知稚儿,也不过如是。
她有些微叹,不知是庆幸还是轻视,抑或只是不甘,心底里的情绪翻了几番。
然她知晓,秦素惯是脾性暴躁、抓尖要强,最厌下仆违逆。与阿豆一同服侍秦素的阿妥,便是因为太过忠直,不讨人欢喜,便被撵去了厨房。而阿豆则事事顺从,就此一路高升,如今更有大好前途。
想着那件大事,阿豆的心绪顿时平了,温顺地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很快便到了掌灯时分。
秦素今日看来心情甚好,用罢了饭,她竟又起了新的兴致,拉着阿豆去厨房,好奇地一件件翻看厨房里的物事。
第3章 三分三
阿妥正在厨房忙碌,见秦素进来,惊得手足无措,急急在围裙上擦净了手,又紧随在她身后细声苦劝:“女郎离柴火远些,前日才熏坏过身子……油壶也没什么好看……菜刀还是勿要拿了……铁铲很重,女郎放下为好……”
听着她小心翼翼的声音,秦素的眼底,渐渐有了些潮气。
阿妥一直待她极好,紧紧地护着她。前世秦素回府后不几日,阿妥与丈夫福叔也跟着回去继续服侍。不过,未出一年,福叔便因偷盗财物被当阶棒杀,阿妥却是投了井,尸首过了一旬才被寻到。
身为阿妥夫妇的主人,彼时的秦素一心只想着不能令嫡母不快,对这对可怜的忠仆不闻不问,连私下里叫人收尸都不敢,生怕得罪了人,可谓自私痴傻到了极致。
回首前尘,秦素只觉可笑,复又可悲。
本为秦家主,偏似秦家奴。
这般考语,用在前世的她身上,一点都不为过。
彼时她好容易重返秦家,遂用尽一切手段拼命讨好迎和府中诸人,其谄媚邀宠、浅薄贪婪,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旁人瞧她不起,就算是她自己,午夜梦回时,也从不敢回望过往的。
压下心头涌起的苦涩,秦素淡淡地扫了阿妥一眼,并未对她假以辞色。
现在还不是时候。
待做完了手头的事,她才能重新安排阿妥与福叔,给他们另谋一份前程。
阿妥常被呵斥,对秦素的冷脸已经惯了,见她不听劝,便去拉扯阿豆的衣袖,又向她使眼色,叫她劝住秦素。
阿豆却根本没去看她,只是驯顺地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襟,脸颊被灶火照着,微微泛红。
秦素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十五岁的阿豆,眉松骨张、双颊晕春,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比平日俏丽了三分,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
“夹糖甜糕还算不错,明日做来,多加些糖。”秦素蓦地便开了口,言笑晏晏,又有些颐指气使,像是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
她本就是个爱使性子的小姑娘。在前世,于此时。
秦素的心情蓦地轻松了下来,眸中坚冰须臾便化作了水,那笑容便有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潋滟。
阿豆仍兀自出着神,阿妥却是整张脸都亮了,又惊又喜,迭声应道:“是是,女郎爱吃,我明日就做。”说着又咧嘴笑了起来。
她管着这院中诸人的吃食,秦素方才便是在吩咐她。
见她笑得灿烂欢喜,像是大日头直晒到人脸上来,秦素竟莫名有些情怯。
她略略转过头,不敢再看,眼底开始发酸。
前世她对阿妥并不好,虽然知道她忠心,却嫌她笨嘴拙舌,百般挑剔,阿妥做的饭食茶点,她从未夸过一句。
诚然,阿妥的手艺确实平常了些,可这又何妨?比起口蜜腹剑之辈,阿妥的忠诚才更可贵。只可恨她前世有眼无珠,不仅不曾善待阿妥,更错认奸人为忠仆。
好在,悔之未晚。
这般想着,秦素便亦微笑了起来,一时间,厨房中的一主二仆,皆是面含笑意,心中欢喜。只是,这欢喜中的滋味,却是各个不同了。
一夜无话。
次日却是个丽日晴空的好天气。用罢朝食,阿豆便去了前头庄子买干葫芦,有庄民家里晒了现成的,一枚铜钱可买五、六只。
她前脚离开,秦素后脚也跟着出了门,却是转过宅院,往后山而去。
连云田庄地广人稀,秦府又没派几个仆从跟着,秦素出门从来都是无人服侍的。此时又恰逢社日将近,庄民们俱在前头场院,她这一路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后山离着宅子不远,秦素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便在山南的位置,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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