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烈躬了躬身,便又续道:“除白云观与紫烟湖之外,垣楼亦有消息,我整理了出来。”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又递了张字条过去。
莫不离松开断弦,接过字条扫了两眼,便又还给了阿烈:“叫阿蒸小心些,另外,把阿燕也带去罢。”他转首看了看案上的朱琴,眸光清透而干净:“她总说大都气闷,叫她去上京散一散也好。再有,垣楼周围眼睛很多,叫他们两个注意点。”
阿烈躬身应诺。
莫不离负着两手,想了想,又问:“杜家那里,可有确切回话?”
“尚无。”阿烈淡然地道:“杜骁骑虽有心,然族中人众,心也不齐。再者说,他们也要看到好处。”
“呵呵”,莫不离忽然笑了起来,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们应下帮他除掉何家,这本是两便之事,如今不过请他们帮些小忙而已,这便想要拿好处了?他们要什么好处?”
“广陵。”阿烈简短地道。
莫不离眸色一凝。
旋即,那双坚冰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破碎的痕迹,一抹流星飞坠般的笑意,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
“甚合吾意。”他几乎是欣喜地说道,方才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鸷,在这一刻尽皆消散,“若如其所愿,可谓神来之笔。”
“是,我会向主公献计。”阿烈躬身说道。
莫不离的视线又凝在了那断弦上,抬手拣起,重新专注地摆弄了起来,似是要看清那琴弦是如何断的,良久后,房间里才又响起他冷润的语声:“阿烈,你实话告诉我,为何你执意认为,那卢家三房的大娘子,有用?”
“此非我之见,乃是主公的意思。”阿烈说道,平淡的眉宇中不见情绪,“圣上喜好,主公素知,而太子的喜好与圣上极似,故紫烟湖之局,唯有卢家三房的大娘子,方能起到效用。据传闻,那位卢氏娘子肤白如雪、貌美如花,太子必见之心喜。佳人落水、君子相救,郎情妾意,实是美事。有此女在前,太子勾结卢、卫二姓,有不臣之心,或可坐实;且薛卢二姓才将交好,有此一事,或生龃龉。”
说到此处,他略顿了顿,才又续道:“此事主公并未出面,只隐约透了些消息过去,有人便坐不住了。此乃顺水推舟之局,主公只是挑了个好时候罢了。以我看来,此计成或不成,皆于我等无损,故,才向先生献了计。”
莫不离点了点头,仍旧调弄着那半截断弦,雪白的琴弦衬着他粗糙的手指,有一种怪异的美感:“你的主公,还是那么的喜欢异想天开啊。”他兴致勃勃地扭着那断弦,像是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就凭这一个卢氏美人,勾结两姓一说还站不住脚。叫你主公换个方向罢,紫烟湖之后,便将人弄来大都,让宫里的那位也见见。如此绝色,若是留在上京,倒是委屈了这小娘子,吾心难安。”
停了停,他转眸去看阿烈,蓦地一叹:“非是我狠心,实在是,此女若不往这个方向用,太可惜。”他目光鲜丽,眸子里的笑意细碎如散落的流星,美得叫人不敢逼视,“父子争风、秽乱宫闱,此等事,大有可为啊。”
说罢此言,他终于“呵呵”笑出声来,唯一双眸子忽然变冷,散发出阴沉而怨毒的光。
阿烈此时却显得有些沉吟,迟疑了一会,沉声道:“此计虽好,只是,卢士程乃东平郡守,任期未满两年,恐不好动。”
“无妨。”莫不离挥了挥手。他手劲颇大,断弦被他扯离雁足,“啪”地一声响罢,便倒卷上了他的食指,“待他任满再动。只要人来了大都,凡事皆宜。”
他说完了像是想起了什么,盯着手中的丝弦出了会神,又问:“壶关那里,情形如何?”
阿烈躬了躬身,平平地道:“很顺利。秦家人容易糊弄,钟景仁不足为虑,皆由我们的影子盯着。不过,黄柏陂的事情我们却看漏了,此地似有大用,据我所知,薛二郎为了这几块地,很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第257章 断弦吟
莫不离“呵呵”笑了两声,旋即那神情便像是凝固了一般,良久后方眉眼轻舒,吐了一口气:“薛家人,真的很爱管闲事。”
他并未就此事作答,然而,阿烈却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躬身道:“是,我这便吩咐下去。”
莫不离将断弦缠紧了一些,欣赏着自己被勒出红印的手指,语声闲淡:“薛家坏了我不少事,我们也不好不回敬,让他们唱独角戏,总是无趣。”他转眸笑看阿烈,冷润的语声带着欣悦:“你说,是不是?”
“是,先生。”回答他的,仍旧是阿烈平板的语声。
莫不离也不以为意,咧嘴笑了起来,一面便将断弦绕开,欲待展平,忽然便像是想起了什么,拍了拍额头:“对了,高翎,此人可离开大都了?”
“尚未。”阿烈的神情有些阴沉,语气也不再是平淡无波,而是含了几许冷意,“此人十分精明,不好对付。薛家的人盯得很紧,倒叫我们不好动作。看样子,他应该是知道了我们的意图,故意不离开大都,就在薛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拿着薛家那些侍卫,做了他自己的护身符。”
“可惜了。”莫不离盯着洁白的丝弦,像是在惋惜于它的断裂,眸中坚冰瞬间如铁:“越是精明,越须死。”
阿烈躬了躬身,并未答言。
下了那句命令,莫不离又像是有些欢喜,看向微风拂动的布帘,语声平和:“另外,我又想起件事来。”他说道,眸中坚冰忽然便化作了水波,清透如窗外的天空,“我隐约记得,霍至坚膝下是有女儿的,是不是?”
阿烈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惊讶于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莫不离转首看了看他,目光居然十分认真,追问道:“此事,你可知晓?”
“霍至坚膝下,确有数女。”阿烈恭声答道,神态亦很认真,“其长女为嫡出,今年及笄,次女及三女皆是庶出,都未满十三岁,另还有数女,年龄尚幼。阿烹此前传过消息,说那霍大娘子乃是众女之首,容颜极美、气度清高,很是抢眼。”
“甚好。”莫不离像是非常满意的样子,信手将断弦抛在地上,以足尖轻轻碾了碾,笑容颇浓:“霍至坚也不能废了,毕竟,霍家在建宁郡也算有些声名。霍至坚此际最恨的,想必便是江阳郡那些人,还有薛氏。既如此,便找个机会叫他来大都吧,你不拘找个什么地方荐一荐,不能当官,做个门客总是可以的。他的女儿既是如此貌美,便也好生给安排个去处,霍家,也不能就亡在霍至坚的手上。”
他话音未落,阿烈已是两眼发亮,片刻后,复又归于淡然,躬身道:“先生此计大妙。此等人最是睚眦必报,若用得巧,必有奇效。”
莫不离没说话,眸中却有了笑意。
那一刻,房间里似有流星飞过,回应着窗外温柔宁谧的盛夏夜色。
他挥了挥手,阿烈无声地躬了躬身,退出了屋外。
莫不离在原处站了一会,双目微阖,似是在回味方才的对话,又似是在细思此前诸事,那张充满矛盾的脸上,有着一抹少有的安静与宁谧。
良久后,他睁开了眼睛,叹了一口气。
夜风掠过布帘,他的衣衫亦随风拂动,长袖飘零,几有弱不胜衣之态。
他缓步行至案边,自那堆故纸里挑出两页纸,展开细看。
那是两幅画,一为梅花、一为梨花,画得十分粗陋,格局亦呆板滞涩,满纸压抑的死气,几乎可称得上拙劣。
然而,不知何故,莫不离竟盯着这画瞧了许久,似是看痴了去。
“已经长大了……”许久后,他终于叹息似地自语道,将手里的画置在案上,那双阴鸷而冰冷的眸子里,居然划过了一丝温柔而又缠绵的笑意。
他伸出手,那骨节粗大的手抚在画上,似若抚过他心底深处最温柔的那个角落。
过得一刻,他又启唇轻笑了起来:“呵呵……这画实在有负你的出身,若被……瞧见了,只怕要打手心了……”他继续喃喃自语,视线自画稿上移开,转向了紧闭的窗扇。
那一刻,他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里,流泻出的是如此复杂的情绪,留恋、怨恨、怅惘、悲伤,以及……不能自已的心痛。
他出神地望着前方,那绚丽而又阴鸷的眸光,似是穿透了这晦暗的房间,投向了繁华的陈国都城,投向了那星空如海、烛光闪耀的盛丽夜景……
上京城的夏天,以紫烟湖最是宜人,自进入五月,那湖边赏花纳凉的士族贵人便没断过,直是热闹得紧。
而与之不同的是,位于上京城东的新昌街,却有着夏日里难得一见的幽静。那街边植着的高大银杏树,满树的叶子在风里翻转着,似是被夏风吹乱的铃铛,无声地跳跃飞动,梳洗着灿烂的烈阳。
这整条街皆是青石铺路、灰砖砌墙,那高墙至少也有丈许,墙内偶尔探出一、两枝叶影,又有花香隔墙飘来,宁谧中带着些许华艳,叫人一望即知,这里住的多是士族权贵。
士族贵气,总是会令普通人望而生畏的,便连那喧嚣的蝉鸣之声,亦在此处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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