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阿堵又不是大郎君的小厮,薛允衡若不发话,他总不好自作主张跟过去。
在这一刻,阿堵决定忽视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他其实有点害怕。
比起沉默寡言的大郎君,他宁肯去跟自家郎君吵架。
薛允衡重重地“哼”了一声,长眉挑起,眸中闪过一丝嘲谑,转首望着薛允衍,笑问:“长兄又要借用我的小厮?”
不紧不慢地吐出这几个字,他便施施然地往前行了几步,回首向阿堵抬了抬下巴。
阿堵抱着灯笼打了个抖。
这是叫他跟着大郎君去了。
可是,他真的好想留下来啊。
方才那一阵地动山摇,他是生生被震下了榻,又生生被薛允衡提着脖领子揪出屋门的。
出了门他就没站住,一直瘫软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那地面晃得人根本就立不住脚,他甚至还抱住了薛允衡的一条腿,用以保持平衡。
那时候他就在心里发了誓,这辈子他阿堵都要好生服侍郎君,再也不跟郎君吵架,什么都听郎君的吩咐。
可是,现在他又后悔了。
郎君居然就这么把他借出去了,还是借给这位铁面大郎君。
他一点也不想跟着大郎君。
他敢断定,如果方才地动之时他在大郎君的身旁,别说借条腿给他抱了,就算房子震塌了,他阿堵横死当场,大郎君的眉毛都不会动一动。
阿堵心中悲愤交加,好像薛允衍白白看着他死在眼前的情形,真的发生了一般。
可是,此时此刻,望着那道苍远如山岳的背影,那一句“我不想去”,他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无奈地翻了个堪比白纸的大白眼,阿堵噘着嘴,拖着仍在发软的两只脚,一步一挨地跟了过去。
李隼斜了他一眼。
这小厮的白眼翻得可真有水平,他都担心那眼珠子卡在眼眶上下不来了。
好在,一俟靠近薛允衍,阿堵便飞快地将眼皮落了下来,黑黑的两丸子眼珠子,在那眶子里东晃西转,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落在了眶子正中,低下了头。
“走罢。”身旁传来了熟悉的语声,清悦悠然,闲逸如山风掠耳。
阿堵回悲作喜,一双牛眼蓄了两泡泪,感动地看向身旁的薛允衡。
原来郎君也跟着一起去,太好了!有郎君在,大郎君再怎么样,也会拿挡在前头的郎君出气的。
阿堵欢喜地应诺了一声,便屁颠颠地跑去前头做挑灯小厮去了。
薛允衡挑眉看了看他,心中暂且记了他一笔,复又敛下衣袖,仪态洒然地行至薛允衍身边,雪白的袍摆被晨风鼓动,语声淡然:“一起罢。”
薛允衍侧眸看了看他,微微颔首,兄弟二人联袂前行。
苍茫的夜空衬着他们的身影,灰袍空远,白衣清朗,似月逐云、云满天,水墨泼洒出来的一般,难描难画。
“一姓生,一国兴,何解?”薛允衡直视着前方跳跃的一团暖光,那是他的首席小厮,此刻正雀跃地打着灯笼走在前头。
薛允衍浅墨般的长眉,微微一轩。
“何解?”他淡淡地道,语声平静无痕,“既云天下,则此姓,即天下。”
薛允衡嗤笑一声,面上漾起了几许玩味:“东陵先生可真敢说啊,却不知又是何处天机?”语罢勾了勾唇,睇了薛允衍一眼:“那封信你没留着罢?趁早烧了为妙。”
第236章 质子乎
薛允衍目视前方,看也未看薛允衡,淡静的眉眼直若老僧入定:“信?在何处?”
薛允衡怔了怔,旋即撇嘴,清幽的眸中含了一丝讥意。
他这位长兄每每说话,皆是这般故作高深状,这一点最叫人瞧不上。
薛允衍并未理会他的想法,步履安妥,宛似信步闲庭。
那封信自是绝不可留,看过之后他便立刻销毁了,不过,那信中数语,却烙在了他的心底,这几日无一时不在回味。
吕氏与天下,竟有如此关联?若是上京吕氏的族人死于此次地动,则陈国必乱?
吕氏有这样大的力量?
不知何故,他想起了暗流涌动的朝堂。
中元帝子嗣颇丰,皇子排到了十一,年满十五的至少有一半,太子便恰好卡在那一半的最后。
这些长大了的皇子们,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宝座,看着那唾手可得的至高尊荣,必定不会如幼时那样,以为那是天生属于他们的父皇,或是皇弟的。
薛允衍的表情渐渐淡了下来,那双淡漠的琥珀色眸子,在这一瞬间,悄然变冷。
似是感知到了他此刻的心绪,薛允衡的声音亦适时响了起来,极低的语声,更是在他少有的郑重态度,一字一句,如入耳鼓:“长兄可察觉,圣上对吕氏,颇忌讳?”
薛允衍如流云般前行的身影,微微一顿。
这停顿极短,很快地,他便又衣袂翻飞地往前行去,清寥的语声亦淡然而来:“见信前,不知。见信后,始觉。”
薛允衡抬眸目视于他,面色沉肃。
东陵野老的第二信,确然有此奇效。而越是深想信中所书内容,便越是觉得,东陵先生所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遥想当年,中元帝若非聘了吕时珠为王妃,那张宝座会归于哪一位的臀下,还真不好说。
而桓氏的败落,则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这种猜测。
桓氏与吕氏乃是世交,关系匪浅,吕氏虽式微,桓氏对其却多有回护,当年桓氏一力主张先帝立中元帝为太子,吕氏功不可没。
而中元帝亦是投桃报李,在娶了吕时珠之后,其所纳妾室皆为小族甚至是寒族,便是摆明了一个态度:若异日登基,必将奉吕氏为尊,这些小族或寒族之子,亦必不能与吕氏之子相提并论。
或许是中元帝的姿态摆得太好,故吕、桓二姓在其立太子之事上,出力不可谓小。
可谁也没想到,便在中元帝登基前夕,桓氏居然被先帝以莫须有的罪名,雷厉风行地发配去了边陲。
彼时人人皆以为,中元帝的太子之位怕是不保了,可叫人吃惊的是,发作了桓氏之后,先帝却仍旧令中元帝做着太子,根本就没动他的意愿。其后不久,先帝驾崩,中元帝亦是照常登基。
而中元帝登基之后,对恩人桓氏的态度,却十分地耐人寻味,完全就是不闻不问,至今亦无召回的打算,而吕氏则因族人凋零之故,亦无半点兴盛气象。
如今再细想吕皇后薨逝的时间,便在中元帝登基后没多久,说是忧郁成疾而病逝的,可彼时其长子病逝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忧郁成疾一说,也很有可商榷之处。
“其所作所为,实令人费解。”薛允衡长眉紧蹙,语声极低,语未毕,便回身看了看远远坠在后头的李隼等人。
薛允衍斜了他一眼,袍袖一拂,薄唇微启:“说罢,无妨,皆是我的人。”
薛允衡挑了挑眉。
知道他长兄向来自大,却没想这人能自大到这种地步,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还是这样满不在乎。
不过,有了这句保证,他倒也无甚好担心的了。
略略凝了会神,薛允衡便沉声道:“吕皇后薨逝之后,陛下悲泣盈月、饭食锐减,先皇后身后可谓极尽哀荣。国丧方满一月,陛下便立五皇子为太子,状甚厚爱。只是,吕氏一族却无一人受封,吕时行至今无爵位在身,镇守广陵十余载,不见动弹。”
言至此,他神情微冷,语气却变得玩味:“君王之爱,至深者,莫过于太子,然,待太子母族,何其薄也。”
他这话若被旁人听去,一个大逆不道是肯定跑不了的,妄言皇族之事,在陈国按律当诛。
不过,在薛家的地界上,诛不诛的话却是不必说了。薛允衍一脸淡漠,全然一副“此事我早有预料”的态度。
薛允衡所言,其实也道出了他的想法。
中元帝的种种行径,确实自相矛盾。
从吕皇后薨逝到册立太子,看上去他对吕氏应该是满意的,可是接下来,他的举动却又显得有些冷淡,对吕家并无太多优容,吕时行至今也不过是个四品罢了。
放眼三国,贵为太子舅父,就算不赐公卿之位,一个挂名的侯爵皇帝还是会给的。可吕时行却只是个光膀子将军,并无爵位在身。
身为一国之君,忌惮外戚并不足为奇,故中元帝此举,至少在以往看来,并不算太出格。
然而,东陵野老寥寥数言,却像是半空里的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隐晦的朝局,抛出了另一种可能。
思及此,薛允衍浅墨色的眉蹙了蹙,脚步未停,清寥的语声似携着夜色,冷寂而悠远:“诚如二弟所言,吕氏之于陛下,不似助力,反似隐忧。其所行所为,忌意极浓。”顿了顿,他的神情越发地淡,高挺的鼻梁下,那薄唇似蕴着世间最冷的冰雪,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太子,或为质子乎?”
薛允衡的身子猛地一震,停下了脚步。
薛允衍却根本没去看他,仍旧大袖飘飘地往前走着,那一身浅麻灰的身影,被灯笼投下的微光拢着,飘忽不定,似是下一刻便将融入这深浓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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